那条高速,我头一次开。hw17往南,Santa Cruz方向,一路曲曲弯弯,越来越窄。车多,速快,终于下去,又上山路,眼前现出红木的林荫道,藏青柏油路蛇行向前。32分钟后,GPS提示抵达,目的地就在右手边。
黑色铁门半开着。透过铁栅栏,我看到研抱着孩子站在前院,背对我,听到响动,回身,淡淡望了我一眼,没有一般人或真或假的热烈表情,淡得像朵秋菊,嘴唇微动,算是打了招呼。我目测了下,半扇门的空间不够进入,于是下车,自己推开门,再上车开进院子里。
狗叫得厉害。早知这条名为兔子的、爱吃草吃菜叶的女黑背的存在,也特特备了肉骨头来。她在铁丝网围起的狗舍里吼得惊天动地,一根牛骨丢进去,立时息声,叼着跑一边啃去了。
跟研站着寒暄几句。好久不见,她怀里的老二都两岁了,头发毛茸茸,额头饱满,大约在山里跑得多,皮肤呈小麦色。很乖。然后研说,走,回家说去。我们就一前一后,走向不远处的木屋。
进门瞬间我有种奇异的松弛感,仿佛心中有什么悬垂已久,猛地落地、安然。地板是原木的,未经涂漆打蜡,光泽温润,触目暖心,是男主人作品。天花板是拱顶,很高,木板铺的,两端各有黑色实木的横梁。一个老式吊扇静静在正中俯瞰。客厅很空旷,靠墙站只铁炉,战国时代刀叉剑戟的蓝,花纹精致,以一种复古的气质为全屋定下调子。两只沙发静静蜷在客厅尽头,一横一竖,仿佛在为空间让路。客厅另一头,靠近厨房的墙边,横着张原木餐桌,色泽明亮,棕黄交错,纹理赫然。桌子很长很敦实,正中一个托盘,盘里放着十来个日本柿子,在晨光冲洗下,色泽纯正如同橘的理念。另有一只宋瓷风格的白瓷盘,里面三只扁柿子,光泽如蜜蜡。盘边一块木板,板上一条全麦面包。又一个造型古朴的瓶子,里面装的不知什么。衬着背后的白百叶窗,是极好的一组静物。
研把我领上阳台。从那里望见一大片土地,因为不下雨,草色金黄。其间有数道铁丝网。再向远处,是一片苍翠的红木林,才是她家界墙。整个院子有60多亩。木阳台已在风雨中变成古朴的棕黑色,栏杆上摆着大小的南瓜,绿,白,黄,红,一派丰收气息。靠墙是一座座挂着白纱网的架子,里面一格格晾着果干:苹果干,梨干,柿子干;一串串去了皮的圆滚滚的柿子,灯笼一样吊起来。一串串绿葡萄,以最初的样子定格秋阳里。还有硕大无朋的向日葵,顶着最后的黄花,浑身血脉贲张的籽粒。
又去卧房看看,宽大的木床,被子没叠,另一张小木床,精工细作,也是男主人手笔。房间里有种温馨的凌乱,在城市的条条框框里不可容忍,在这广大的自然的包围中,却是奇异地和谐。
随处有女主人信手拈来的装点:一个油纸包裹的罐子,里面一朵紫干花,几根枯麦穗;厨房窗台上一个黄绿相间的小南瓜,一根彩色干玉米;水罐里一块发芽的红薯,半只栗子壳儿;一个白色大理石捣臼,里面盛着待捣的高粱,和一根木棒槌。
走,去喂鸡!研端着一个盛满燕麦的大碗说。
我就跟着出屋。想牵两岁宝宝的手,他妈妈说,不用管,他自己走。于是我看他迈着小脚,自己出门,下台阶,一步步朝鸡舍走去。
有十来只鸡,大大小小,毛色各异,散养在铁网覆盖的栅栏里。它们有自己的木屋,已在山间湿气中变得摇摇欲坠。这些鸡姑娘每天吃得不少,下蛋的却没几个,叫我闻之忍俊不禁。
满地枯草中,围着几块菜地,有紫花菜,有圆白菜。菜地外也时有惊喜:孤零零一根碧绿的角瓜,浑身油亮地躺在荒草里。橘红橘红的一个小南瓜,隐没在藤蔓中。一棵开满白色豆角花的扁豆,旁边插着一柄铁锹。一小片玉米,已枯干,研喀嚓掰下一颗,剥开叶子,露出里面玫瑰红的干玉米,宝石般闪闪生辉。走到远处一块菜地,地里已没有菜,地边两株小小的迷你番茄,还挂着鲜红的几颗。她说,这是生命力最强的两棵,味道也好,我打算拿它来留种。但她还是摘了两颗种子递给我,说尝尝,很好吃。我用手擦擦就吃了,感到一整个春天在唇齿间爆破。
很多果树,到这季节就只见柿子,日本柿子,扁柿子,红彤彤挂满枝。树叶五彩斑斓,红,黄,橘,棕,半红半绿,明艳有如琉璃。研举着摘果器,一颗颗往下剪柿子,连枝带叶,剪了一桶,给我带回家去。
满园水管。遍地地鼠洞。有辆独轮车,车里堆满工具。有个自制沙盒子,里面有沙,沙中有玩具。旁边一个木头跷跷板,也是男主人出品。树上吊个轮胎,是秋千。沙盒背后立着树枝做的一个三角形木栅,是孩子的乐土。
回到房里,研端来一块烤蛋糕,放木头上切了,我吃了块,淡淡的甜,纯纯的香,像脚下的原木地板,柔和,温润。桂花茶冒着白烟,却香得浓烈,直入心脾。
研在百忙中备了午饭。铸铁锅里,干地瓜叶炖五花肉,另一盘自产的番茄炒角瓜,碧绿鲜红。糙米饭是砂锅焖的。盛饭时,研嘱咐,别盛下面的,有地方糊了。我特意盛了些糊米饭,加些菜,到餐桌边和研同吃。菜的味道很淡,除了盐味,就是菜本身的鲜味,吃得五脏六腑都熨帖。想起夏丐尊笔下的李叔同:碗里所有的原只是些莱菔、白菜之类,可是在他却几乎是要变色而作的盛馔,丁宁喜悦地把饭划入口里,郑重地用筷夹起一块莱菔来的那种了不得的神情,我见了几乎要下欢喜惭愧之泪了!——这简单的饭菜,我吃出了同感。
其实我和研并不熟。几年前在图书馆相识,互加了微信,但交流不多,对彼此的了解大都来自朋友圈。很简单地知道,她向往土地,向往自然,吃得简单,肉很少,但全部有机。她会为好品质的食材开很远的路去很远的农夫市场。她会自己磨面烤面包做果酱甚至芝麻酱,自己泡米磨面烤芝麻,做有机糯米汤圆。几年前她终于得偿所愿,在山上买了房子,从此就不时看到她的山居点滴。每每被图片感动,要求造访,她说,等装修好了一定喊你。这一等就是三年。除少数工序外,他们一切都自己动手,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打造出家来。巧手的男主人自制了液压榨油机,自己榨油。院子里盛产梨子,研就自制果丹皮,梨糖浆,梨果酱,梨棒棒糖。他们在地里种小米,尽管频遭鸟雀偷吃,最终还是收了几斤,用来煮香喷喷的小米粥。而每每有鹿进院吃菜,男主人会满山奔跑,大喊着驱逐。
是很多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生活方式。
重温研的朋友圈,有晚餐菜谱如下:糙米饭,炒菠菜,牛油果;凉拌小萝卜,炒土豆胡萝卜,炒小萝卜缨,西兰花,糙米饭;煮Artichoke,炒胡萝卜条,球茎茴香,煮豆;炒甜菜,煮豆,煎香菇,糙米豆腐煎饼;烤面包,各色萝卜条,煮白薯;芦笋三文鱼白汁意面(唯一一次见到肉类);烤大杏仁加盐捣碎拌面,加点儿绿色蔬菜;浆糊鹰嘴豆土豆胡萝卜汤……很素,也很丰盛。
他们和王青松夫妇相识,也曾在王的山间有机农场小住两次。那里的鲫鱼香得无比。那里产的猪肝只用白水和盐煮出,是甜的。他们种庄稼的种子,虽然远隔万里,也来自王的农场。说到农场里没澡洗的日子,研笑言,自从打那儿回来,我对卫生的容忍度就极大地提升!
确实如此。她边削柿子,切片,边打苍蝇,而且是赤手打,一打一个准儿,打完接着削,把我看呆。听到她让我吃柿子,我有半秒思忖,这是打苍蝇之前切的,还是之后,半秒后已信手拈起,面不改色地大嚼。好吃。
我离去时,远处天边有一片浓烟正在弥漫,滚滚而来。研说,是十几迈开外的峡谷里着了火,大型直升机进不去,只有等它自生自灭。所以下午要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离开。
经历过很多事之后,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她笑言,神色淡淡。
那一瞬我想起她的签名档:素心守拙,返璞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