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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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有一日

(2017-10-11 09:01:39) 下一个

 

她们的住处,和我们隔九户人家,临同一条街。房子很凋敝。瓦片老旧,一片片翘起,像鱼鳞状煤炭。外墙多年不刷,颜色灰突突。车库的木框和房檐已斑驳,是朱红饱经风雨后的淡漠的粉,搀着一块块的黑。古老的铝合金窗棂已变形,一扇里挂着条歪七扭八的白布帘,一扇里是细而弯的旧百叶。红砖花坛已破损,里面没花。前院一片枯草,在蚂蚁眼中是具体而微之非洲大草原。整栋房子说不出地颓唐老迈,唯窗前一株老橙树,木栅边一株苹果,超越时光的风雨,静静焕发青春。

 

 

主人是母女二人。母亲九十多,女儿也已七十几,常沿街散步。母亲头发灰白,神情漠然,脊背佝偻,一步步腾挪向前。遇见了,淡淡看向你,淡淡点头,淡淡离去,淡得像白宣纸上浅浅的墨迹。女儿还硬朗,会停下来唠几句。

 

 

侄儿一家从台湾过来了,就住在路口的公寓。没办法,都是为了孩子啊,台湾现在就业形式很不好。他们现在也没工作,走一步看一步吧……

 

 

啊呀,有日子不见,你家小孩已这么大……

 

 

圣诞快乐圣诞快乐!我们哪都不去,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只有我俩过节,可不,有点冷清……

 

 

旧历年在街头偶遇,她一把抓住我,说好久不见,新年好啊!

 

 

我也问好,又问起她母亲近况,她顿时沮丧。不好,不好。她连连摇头。94了,什么病都没有,但身体退化得厉害,已不能自理,白天黑夜都是我给换尿布,也吃不下什么,只能吃些糊糊。浑身疼啊,白天黑夜地哀哀叫,叫声好凄惨,因为她哪儿哪儿都好疼,听得我真是……我现在忙得,偶尔出门吃顿饭都要立刻往回赶,连我儿子女儿都见不着一面……我已经跟他们说,等我老了,发生什么情况,一定不要抢救,就让我走好了。看到我妈妈的样子,真是好可怜……

 

 

我听得冷,一句话说不出。她拍拍我说吓到你了哦。其时她手拿钱包,正要去买东西。我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是佝偻的,头发白而疏,毛衣略显破旧。

 

 

浑身都郁郁起来。

 

 

不久就见到她弟弟,一个六十多的男人,从台湾过来,见到我很凝重地点头。

 

 

再后来就见不到她母亲,见不到她,也见不到她弟弟。但家中应是有人的,因为窗子总是微开。白窗帘越发凌乱地悬垂,百叶依然曲曲弯弯,缝隙里露出深邃的黑色,鸦雀无闻。秋风拂过那一片静寂,拂过凋残的瓦楞,变形的百叶,金黄的枯草,而橙子和苹果明丽依然。

 

 

很久不见了。好几次,黄昏散步时我在她家前院驻足,望望暮色中那团橘光,有上前敲门的冲动。可是敲开门说什么呢?老人还在吗?好些了吗?会见到什么呢?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哀哀叫唤的母亲?想到此,便望而却步,默默离去。

 

 

这就是生命。任你多少青春韶华,都难逃这一日:即便无病无灾,也将自然衰败,败到生命力负荷不起五脏的运转,像久经风雨的柱子,从内里腐烂。一切的华美都将归于凋残。

 

 

想起小昭的歌来: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早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相比九十多的老人家,四十岁的你我可谓仍在生之盛夏,能跑能跳,能吃能睡,是否当舒展愁眉,笑对流年?

 

 

愿你活至百岁,而生命不败!

 

 

10/11/2017 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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