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一个早晨,天空飘着雨,我站在八一中学考场外,正匆匆翻看一本数学书。还有几分钟就将入场,身边挤满精神抖擞的年轻人,而我翻着翻着,蓦地瞳孔放大血流加速,心被极大的恐慌充满。这恐慌渐渐演化为绝望,大得铺天盖地。我惊慌失措地看着同学们,像破产的富翁难掩沦为乞丐的真相。我知道,我完了……
我不知再过几秒钟,自己会不会因血管迸裂而亡,因为恐惧的力道如此大,血液被搅动得仿佛山洪爆发,超负荷地挤压血管壁。当意识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时光逼仄的胡同,慢慢见到模糊的亮光,听到各种细微的声响,终于咣当一声,穿越回当下。我在被窝里冷汗涔涔,睁眼的瞬间一坐而起,仍能感到心脏激烈的跳动。
那是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也是天堂的感觉——因为刚刚要吓死我的竟是南柯一梦,我仍好端端活在醉人的安宁中。
这是第多少回了,做同一个关于高考的梦。场景,内容,如此雷同:不是忘光了数学公式,就是忘光了历史年号,甚至忘了填答题卡。每次都魂飞魄散地惊醒。假如我身患心脏病,恐怕我早已死在某个梦中。
口干舌燥,起来倒杯水喝,浑身软绵绵地疲惫。钟摆滴滴答答走,时针指向三点钟。多么万幸,那一切都真的已成过去!
虽已过去,却如在昨天,刻骨铭心。
我的前十七年生命就是为那三天而活的。无数次大考,小考,班级排名次,年级排名次,全县排名次,海淀区排名次……数万考生有如一群精子,拼命游向最炫目的卵子,力争头筹,不遗余力。整整12年的头悬梁锥刺股就是这漫长的奔跑,只为最后那刻的命中靶心。那是精子们存在的全部意义。真正的生命,从其刺中母体之时才算开始,历经多少次痛苦的分裂,基因深处的宇宙爆炸开来,一个人才能真正成形。在那之前,我们算不得真正的人,只能算没有灵魂的考试机器。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该怀念那三天。那是我身份转换的拐点。那之前我是机器,那之后我蜕变成人。
那三天,和北京历史上大多数的那三天一样,每一天都下雨,甚至暴风骤雨。这是种神奇的巧合,其间也必有非凡的寓意,但无论如何都是老天垂怜——黑色七月,委实太热,老天大发慈悲,为水深火热中的年轻人降温。
一夜清浅的睡眠,梦中无悲无喜。匆匆吃过早饭,背上书包,冒着凄风冷雨骑车去八一中学。在考场外,我有种背水一战前的奇异平静。
终于开考。监考老师祝我们梦想成真,然后一张张发答题卡和试卷。人们常以为高考考场是紧张激烈的,其实不然。该有的紧张在进场前即已耗尽。进场后,心中就只剩宁静恬然,因为知道,很快,很快就要解脱了,此时只需沉着答卷,像平日做习题那般。心无旁骛,时光如飞,很快将迎来打铃时分。那一刻,做得好与不好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已完成。随着一门门课考完,五行山下囚了五百年的行者一点点松脱,热切等待最后的飞升。
语文,历史,英语,数学……都在雨中结束了。第三天下午是政治,也是我的软肋。此时雨却停了,阳光灿烂。老天似乎偏爱理科生,因为他们上午即已考完,刚好狂欢。我们还在为下午的考试焦头烂额,他们已在满楼道呐喊,乱蹿,将课本撕成雪花抛上天。这氛围带给我不小的冲击,使我身在曹营心在汉,无法定睛于下午的劲敌。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终于最后一次踏进考场,心怀将得道成仙的喜悦。那日穿的七分裤,白T恤,拖鞋,一副休闲打扮。考场外传来先行者们隐约的欢叫,考场内的人也深受感染,满室弥漫着胜利大逃亡的气息。
坦白说,那是我这辈子最魂不守舍的一次考试。边答题,边做梦,一心二用,精神分裂成两半。一半跟马克思死磕,一半在鲜花盛开的绿野上狂奔。现实与幻境叠印,形成一组组奇幻缥缈的蒙太奇。那是成仙之前最后的炼狱,枷锁即将脱去,自由之光在前指引。虽然笔下如飞,却像出自长时期操练后的惯性和无意识。而精神,正在苍茫云海间烈烈疾飞。
自然,政治考得不咋地。铃声响起时我有种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冲动。将试卷扔于身后,轻飘飘离场,外面的世界风和日丽。其时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空气中弥漫着阳光,弥漫着自由,弥漫着爱情的气息。所有的痛苦都已结束,所有的幸福正待开启。一个宏大的世界,正从每一次呼吸中现形。
那一天,我没有摔啤酒瓶,更没有撕书。默默走在校园的角角落落,回忆所有那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感到了重压骤散后的难以承受之轻。那么轻,那么轻,轻得人失魂落魄,生命无所附丽。
当然后来才知,人生的另一种沉重正在降临。轻永远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重才是活着的永恒主旋律。
去领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校内几无人影。阳光温情地照着寂寞的校园,很多同窗三载的同学,从此再未相遇。
时至今日,高考已过去二十余载,其阴影却鞭长可及,不时在梦中让我重温彼时光景,吞咽记忆坍塌的恐惧。尽管每次都是噩梦,平定后思量,心中却只有脉脉柔情。
毕竟,那是我青春交响曲的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