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几已忘记那小镇的名字,费了好大劲才想起,它叫渊野边。
搬到渊野边之前,我们定居南城濑,那是隶属町田市的小镇,离新横滨不远。在日本的最后几个月,地震频仍。惶惶不安中,我们撤离了南城濑,搬至渊野边一间号称能抗九级地震的公寓,心方安定下来。
渊野边地如其名,很偏僻,近乎荒凉。下了电车朝公寓走,沿途风光都透着清冷,和温煦的南城濑有天壤之别。那条路很长,走很久才能到公寓。公寓坐落在一个极幽静的所在,周边花木深深,天黑时出来,满眼黑魆魆的树影。午后安顿完毕,出门,穿过一片浓荫,走下一个土坡,眼前便现出一条河。河很宽,在日本,那样宽的河并不多。湍湍流水养在高高的堤坝内,颇显尊贵。
河岸小径两旁,便生满了波斯菊。
早知日本人爱波斯菊。在那岛国,不管去哪儿,它都是视野中一个寻常风景,就像不管去哪儿,你都会见到寿司的影子。但也和日本人的瓮里乾坤一样,通常,这花都是一小丛一小丛地栽,仿佛硕大的陶盘内一枚小小的和果子,小巧别致,点到为宜。
所以我被眼前的花海大大惊呆。
那是十月,中秋将近,天已微寒,而波斯菊仍如火如荼,仿佛开在夏日的深渊。红的,粉的,紫的,白的,错错落落,星星点点,细长的花茎托着,海藻一样,妩媚地摇曳。世间大约再无一种花,如那般的灵动飘逸了。这飘逸来于那花瓣的轻灵,也来于那水草样的身材。粗短肥圆,都与它不沾边。纤细高挑,流水行云,都是它的精髓。天生的风流韵致,天生的顾盼神飞。相较之下,牡丹是肥壮呆滞的,玫瑰是笨重写实的,就连菊花,也少了几许轻盈。百花之中,唯它飘飘欲飞,自带仙气。凝望随便哪朵,再由点及面,望向那波涛起伏的花海,你也会沾了仙气,劳苦愁烦一扫而空,心中只剩飘飘摇摇的明媚。
那个黄昏,漫步那条花径,我们都寂然无语。无语,是出于对眼底风光的敬畏。十月的风已见轻寒,但只柔柔地,缓缓地吹。波斯菊梦一般缥缈,填满心中关于诗意的虚席。流水潺潺,风声隐隐,而花无声无息。空气中飘着淡淡花香,将灵魂拂拭,所有的尘埃都褪去。
从此我日日盘桓河岸,直至离别前夕。
其时正迷山口百惠的《秋樱》。偶然惊觉,秋樱竟是波斯菊的别名。那是首写给母亲的歌,抒发了女儿在出嫁前对慈母的眷恋之情。歌中唱道:
淡红的秋樱在秋日/平淡的阳光中摇曳/此刻,易哭的母亲/在花园中轻咳一声/露台上相册打开着/用同样的话语/一遍遍诉说我幼时的回忆/自言自语般轻轻道来/在这风和日丽的春日/深深感受着您的温柔/微笑着,您对明天将披嫁衣的我说/无论多么辛劳/时间都会把痛苦变成笑语/所以不要担心/沉浸在无尽的回忆中……
在满眼秋樱中听《秋樱》,是此生难再重来的经历。那意境,深邃而怅惘,温暖而凄清,多年来铭刻心魂。
也是在那开满波斯菊的河岸,我们赏了那年的中秋月。那晚的月亮大得出奇,又黄又圆,仿佛纯金铸成,低悬于深蓝色夜空,其上的月宫桂树清晰可辨,是我活至今日,见过的最大一轮满月。彼时河岸上飘着柔曼的轻纱,所有波斯菊都亭亭于月光中,通体银辉,恍如一梦。我们在花径上走出很远,很远,直走到另一个城镇,方才折回。其间数次在花前驻足,望月。惜乎当日无街拍习惯,更无智能手机,是夜风情尽皆飘散于时光的风里,一丝影像不留。多年后的今天,我只有像个考古队员,在往日废墟中竭力爬梳,以期瑰宝重入眼眸的瞬间。
我是2001年底离开的日本,离开的渊野边。自此就再没见过那么美的波斯菊了。是以,一生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