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来,迫于种种压力,我也成了微信一族,正式从山顶洞人进化为现代人,过上了现代人的标配生活。这种日子的典型特征是,不论何时何地,想找我的人随时都能找到我。比如说,我人正在图书馆,不方便说话,“叮咚”一声,朋友留言了。“干嘛呢?没事儿,就是想看看你在干嘛,嘿嘿。”要不然,正开车呢,“闺女呀,你在哪儿?妈想你了,快回话!”不仅留言,还送照片,让我看看正在吃什么,喝什么,以及,脸上新长了几颗痘痘。
这种交流不分白日黑夜,因为大伙儿深知微信不像电话,绝不会夜半惊魂,陷你于困扰之地,因此尽可二十四小时随心所欲地发。一时之间,天涯不是若比邻,而是面对面。随着左一声叮咚,右一声叮咚,此起彼落,各路原本毫不相干的亲朋好友忽然奇异地切近,仿佛 MV片里被拼凑到一起的镜头,看似毫无关联,却又有着某种深刻的关联。这样的日子,在很大程度上倒是化解了异国他乡的清冷,颇显热闹。要是柳永当年也有微信可发,他断不会写“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等悲戚之语,直接酒足饭饱,对着月亮发信息:“翠花儿,想俺不?俺想你!”完了。
这还不是微信的最大好处。对有点儿文化,也爱捯饬点儿文化的人来说,微信是个空前高效的平台,弹指间就能把五花八门的文章、信息发往五湖四海。我姑且称之为“微信体”吧。朋友们发来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微信体文章,图文并茂。图片那是空前绝后地美艳,文字那是头头是道地直指人心。什么“一生必去的50个地方”, “一生要知道的74幅世界名画”,以及诸多名言警句,如,“你所浪费的今天,是昨天死去的人奢望的明天。你所厌恶的现在,是未来的你回不去的曾经”,又如,“走正确的路,放无心的手,结有道之朋,断无义之友,饮清净之茶,戒色花之酒,开方便之门,闭是非之口。”——何其妙哉!
很快,我就沦陷在微信这一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每天在饭桌上,某人都会对着边吃边争分夺秒看微信的我幽怨叹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不是天与地,而是咱俩面对面吃饭,你却在看手机。”
某天在网上看到一首小诗,是这么写的:
螃蟹在剥我的壳,笔记本在写我
漫天的我落在雪花上
而你在想我
意境凄婉,寓意是,只有当世界颠倒,你才会爱上我。读罢感受颇深,觉得自己的世界已彻底被微信颠倒。文章铺天盖地,如雪片飞来,而我这个强迫症患者必定要挨篇审过,才算安心。感觉不是我在读文章,而是文章的洪流在万马奔腾地碾过我。无数或深刻或肤浅的思想都要在我灵魂上留下“到此一游”的印记,我自身的思想却无地立足,确切说,没有立足的时机。
直到那日黄昏,我一如既往地做晚饭。一切如常,一切却又微妙地不同。听着菜在锅里呲呲啦啦地响,抽油烟机轰轰隆隆地转,人忽然无限茫然,近乎百爪挠心。困兽一样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想弄清这种感受的缘由,无解。正当此际,微信叮咚一响,霎时开悟。
是漫天微信湮没了我——那个我赖以成为我的内在的生命。别人的思想不管多华美,终归属于别人,是别人智慧的结晶。它像是十全大补汤,偶尔吃吃,确有裨益,但成天海喝,难免喝出问题。等到进行思维活动时,都不知是哪位神仙在我脑际运行。这种感觉,真的很糟。
不禁想到梭罗。一百多年前,这位仁兄拎着一把斧头就进了森林,一个人在瓦尔登湖畔DIY出一间小木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过着极简生活。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更别提微信,全然与世隔绝。但,人就能凭着那丰盛的头脑,以大自然为素材,写下《瓦尔登湖》这样不朽的名作。这书是如此安静。当你读它,你无法不被那深邃的安静所同化,以一颗同样安静的心去体会其中每一个字,每一朵思想的火花。他不是像指点迷津的大师那样,用祈使句告诉你人生的真谛,和种种非如此不可,而是像个探路者,把某种生活默默演示给你,不求共鸣,不求欣赏,但你看着,看着,心就会像涨满春水的小溪,渐渐灵动,饱满,如李叔同的诗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是夜,在灯下读书,看到这样一些话:你不知道你自己就是终极的美丽,终极的福乐,你自己就是最美丽的花朵,最美丽的阳光,最美丽的大海和蓝天,一切的一切,都从你自己中来,回到你自己中去。你不需要去任何地方,不需要找任何人,也不需要做任何事,你只要简单地成为你自己。你就是整个宇宙终极的愉快,终极的自由,终极的智慧,终极的爱。
尽管这些话不是针对思想领域,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延伸一下就是:做最微小的自己,胜过做最伟大灵魂的拷贝。苏格拉底说,未经思考的人生不值一过。在我们的时代,这话似乎还可以加上半句:经他人思考的人生亦不值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