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象声词大都惟妙惟肖,比如牛的哞哞,猫的喵喵,狗的汪汪……独蛐蛐是个例外。人们称其叫声为“吱吱”,和老鼠叫等同。对此我虽不以为然,也给不出建设性意见,因为那叫声确实不易描摹。如果非找个贴切的词不可,也许就只有它本名——蛐蛐二字了。
地球人除生活在南北两极和寸草不生的荒漠地带的,大概无人不识蛐蛐声。只要有夏夜,有草丛,就必有蛐蛐的大合唱。比如这个初秋之夜: 深蓝的天空中,一轮银白的圆月,月光照着窗外的青草地,也照着开满白茉莉的篱笆墙。窗户半开,凉意从纱窗眼儿里漫进来,同时漫进来的还有蛐蛐金属质地的歌声。夜已深,周遭空寂如山坳,衬得那歌声异常清亮。蛐蛐,嘘嘘……一声一声,此伏彼起,如满坡星星点点的雏菊,汇成雪白的大浪,直逼眼底。歌声里有种刻骨的迫切,似热烈的告白,又似缠绵的倾诉,绝不在你意识坍塌前止息。
那一刻月光如水,从半掩的百叶窗洒进来,照着墙上的蜡染,枣红衣柜,和我身旁肉嘟嘟的小姑娘。女儿正在我身畔酣睡,头发香软,呼吸停匀,小脸被月光洗得白白净净,嘴角依稀可见残留的笑影。夜是一片海,月光如小舟,载着我和她,在一波波蛐蛐的声浪里,去一个遥远又熟悉之地。
那是故乡的小山村。青山环绕,流水淙淙。宁静的夏夜,蛐蛐声如繁星万点,响彻天地。偶尔,大合唱里会夹杂一两声狗叫,或群山中几声布谷鸟的清啼,越显得清幽旷远,令人心清如水;
那是我小学时随父生活过的军营。那里松柏青苍,芳草萋萋,到处开满木棉花和粉色大波斯菊。黄昏时,常见夕阳如火,将碧空烧成五色琉璃。当军号声,跑步声,年轻战士的说笑声渐渐散去,蛐蛐声从所有的角落响起,阳刚,锐利,欢愉,像在歌唱青春的无往而不利;
那是我的高中自习室。刺眼的白炽灯下,漫长的晚自习。满室伏案苦读的背影,堆积如山的题集。门窗洞开。古老的泡桐默立窗外,森森树影里,蛐蛐不眠不休地擂鼓,提醒近在眼前的战役;
那是大学时代,月光下的未名湖畔。天空幽蓝,月华似练,湖面清风徐徐,送来暗香缕缕。和一群好友同坐石舫上清谈。夜阑人静,东邻西舍悄无言,但闻湖心岛蛐声大作,是促织版的青春圆舞曲,澎湃如满园少年心;
那是婚后短暂居留过的日本小镇南城濑。四月,公寓旁溪涧潺潺,岸边是樱花之海,明月当头,花香阵阵,幽暗角落里,蛐蛐寂寥地低吟......
——那个所在,是已过流年里,所有被蛐蛐的歌声浸润过的时光。
四十余年如一梦。在一样的蛐蛐声里,人生不知不觉已至中年,身边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夜夜和我一起听那熟悉的歌。在一样的蛐蛐声里,我的童年和她的轻轻重合。我知她亦将如我,在蛐蛐声里一步步走过岁月,直至那一日,她也将怀抱自己的女儿,在相似的初秋之夜,在一样的蛐蛐声里,默然追忆往昔。
这便是生命的传承,一如大江东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但世世代代,共饮一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