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形容美国“好山好水好寂寞”,是不错的。地大人少,仿佛广厦千万间而只纳数百人,不聚人气。缺了人气,难免冷清,于是只有想法子闹腾。遍地开花的教堂算是取暖之所。大家兄弟姐妹地叫着,思想统一在教条中,俨然有了遮风挡雨的茅棚。此外就得仰仗事件,比如复活节找蛋,独立日烟花,万圣节游行……个个有无上感召力,将人从犄角旮旯儿招聚到一起,沸反盈天一番,再重归沉寂。
拜此种生态所赐,美国人特爱开派对,特爱狂欢,一闹到半夜,有点儿饮鸩止渴的感觉,在剧烈亢奋中暂忘现实的乏味,不醉不归。这嗜好,我姑且称之为派对精神。
派对精神无所不在地影响着美国人的生活态度,碰上点儿风吹草动,他们就有本事演绎成一场大戏,一场狂欢。比如这次日全食。还有几天呢,一大群好事之徒就已从天南地北或飞或开车赶到最佳观测州(特别声明:还有钱多人闲自驾飞机过去者。),早早占据荒郊野外马路牙子的有利地形,守株待兔,叫坐家里的看客如我者替他们担心:这几日吃啥喝啥去哪儿如厕呢?
说狂欢并不为过。客观说,也有基础,谁叫这是号称百年一遇的,从西北岸俄勒冈州到东南岸南卡罗来纳州,跨越14州的,99年来首次横跨美国的,在途经任何地点都会持续两三分钟的,约有1200万人能观测到的,全世界美国独一份再无其它国能分一杯羹的——伟大日全食呢?
所以眼镜老早就售罄了。某人念叨得早动手得晚,提前几天去买,处处扑空,只好阿Q地说:其实也没啥好看。算了。
而我,始终淡淡的,不拒不迎。眼镜买不到,没关系,裸眼瞄一眼也好。看不到实景,没关系,看直播也好。加州只能看百分之五十的日偏食,没关系,看到就好。别人忙成一锅粥,我自岿然不动。
一向不喜热闹。或说,害怕热闹。越热闹越心悸。对我来说,热闹是个陷阱,会让你一不小心掉进更深的寂寞里,如烟花盛开过的夜空,格外黑暗,格外岑寂。
我宁愿稳定地平淡着,寂寞着,无悲无喜,泉眼无声惜细流式地欢愉。
缺少热情是吗?消极是吗?一点也不。我只是不愿用力过猛,不愿过犹不及。我也看日食,不过是安安静静看,像做一道糖醋排骨,默默备料,慢慢烹煮,波澜不惊。我给某人准备了日本清酒和零食,让他舒舒服服在后院坐着,呷着小酒等天狗食日。我自己端着手机满院拍花花草草,不时仰头,望望天空。我俩在自己的一亩田三分地里彼此守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感受日光一点点暗下来,满园花木蒙上层清凉的灰。虽然没有眼镜,也不唉声叹气。然后忽发现邻居家有,也意外得以蹭着看看,得以观测到,太阳如何以老牛拉破车的速度变成一弯橘红。而身后的电视屏幕上,就是无比清晰的NASA直播,不能更清晰。
够好了。即便再用力,即便也满心狂喜,千里迢迢而去,又能看到什么?也不过就这橘红一弯,多个日环而已。
拉封丹寓言里有个故事,说大山临盆,天为之崩,地为之裂,日月星辰,为之无光。房倒屋坍,烟尘滚滚,天下生灵,死伤无数……最后生下了一只耗子。
在我看来,凡事雷声大而雨点小,便都是大山临盆。你可以说我不懂情怀,不懂把握这百年一遇的契机。但我以为,人生在世,终生遇不见的人事物多矣。远的不说,近的如你生活的城市,弹丸之地,就有多少条道路,多少个街区你至死不会光临。这和百年一遇的日全食本质上并无区别。或相遇,或错过,都是百分百的概率。谁敢说哪个对你来说更有意义?你排除万难跋山涉水去看日全食,也不过如此而已。你认认真真去走一条从没走过的路,说不定倒会有出乎意料的相遇。
人到中年,特别怕繁华过后成一梦的清冷,觉得,凡以飞蛾扑火的劲头扑向热闹的,必被更凶猛的寂寞吞没;凡把寂寞的牢底坐穿的,必在寂寞的心脏里建造出颠扑不破的欢喜。
所以万人空巷的超级日食日,我和某人在自家后院默默相守,喝清酒,吃玉米片,用借来的眼镜看一眼那橘红的一弯。不必用力过猛,已然快乐,已然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