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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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2017-08-20 09:08:21) 下一个

 

那片土地,只有弹丸大小,随着乡亲们陆续搬离,如今只剩三户人家:我们家,小老叔家,二黑家。几十年来,先是爷爷和他的兄弟——我们的老爷,而后是老叔这一支和老爷的儿子,小老叔,一直做着前后院的紧邻,共享着一座小桥,一口水井,一条道路,一片长满梨树的山坡。后来老叔搬到城里,老宅因此荒置,多年后终于易主。再然后,母亲想尽办法收回了宅基地,在原地建起一座四合院,算是老叔和我家的共同产业,平时就由前院的小老叔帮忙照看,打理。

 

 

这一次,女儿也随我回到了这片土地。

 

 

山路很长,但被汽车丈量,也就短了。从公路拐进来,不多时就来到家门前。小老叔小老婶儿正在门前候着,笑眯眯招呼我:小红回来啦!

 

 

一到这里,我就成了小红,这个几百上千万中国人共享的小名。老实说,我不大喜欢这名字,属藏拙领域之一,因为它俗气,土气,毫无个性。光听名字,好像我是穿红棉袄,戴绿头巾,扎两条麻花辫儿的陕北农村小媳妇。但老家人都喊我小红。这名字和环境很搭,也是一个确据,证明我和这片土地到死不能分割的关联。所以我很乐于做小红,只在这片土地。

 

 

一进门,同行的老叔老婶儿就张罗午饭,母亲则在一旁打电话,呼朋唤友来食。

 

 

房后的桃子熟了,我去摘几个给你们吃!小老叔说着,起身,我也蹦蹦跳跳跟了去。路不大好走,七拐八绕,又爬上一道土坡,总算见到老宅房侧那几株桃树。都是新种的,身量尚小,却结得满满的桃子,青的,红的,精神抖擞地挂在枝头。摘了一袋子下来,小老叔才灿然一笑,说,今儿你运气,它没来。

 

 

它?我好奇,是啥?

 

 

蛇,一条大蛇,有这么粗!他用两手比划。

 

 

我目瞪口呆。咬不咬人?为什么不赶走或打死?

 

 

呃,这个不能打。你妈说了,蛇是财神爷,动不得!它也不咬人,和我们相安无事。我们常捡到它蜕的皮,嗓子疼时拿来泡水喝,管用着呢!

 

 

我听得一脸黑线。他看着我,嘿嘿笑。

 

 

趁饭还没好,出门溜溜,母亲陪同。那条儿时撒欢儿跑过的小路,两旁长满了大叶杨,笔直笔直,碧绿碧绿,无风自唱。我在中间走着,和当年一样。因为旱,路边小河干了,长满杂草,但仍开满了野菊花。曾经的玉米地不再种玉米,全种了树,不是核桃就是栗子。核桃已有乒乓球大,多是并蒂的,累累垂垂,触手可及。栗子还是翠绿的刺球,顶着条毛茸茸的小辫儿。不时遇见一片菜地,木棍儿围着,紫色豆角花从篱笆缝儿里伸出来,探头探脑地张望。倭瓜花金灿灿笑着,到处爬。黄瓜顶花带刺,水灵灵挂在藤上。一排排大葱,一溜溜尖椒,一片片紫茄子。蜜蜂嗡嗡飞,是自然版的《野蜂飞舞》。不时扑棱一声,一只喜鹊从草丛射向天去。山比记忆中更青,老松树依然在,布谷鸟在松林中唱歌儿,一声声,尾音长长,满山坳回荡。

 

 

爬上儿时常爬的山梁,下面就是儿时戏过的水。还是那么清,那么绿,处女一样,干干净净躺卧在群山脚下。水边泊着条小船,颇具画意,叫人想起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句子。透过白杨枝叶的缝隙可见一个男人,正在水边端坐,钓鱼。遇见一道向下的石阶时我独自下去,穿过一片幼嫩的核桃林,行至水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平得像面镜子。我站着,蹲着,前进,后退,转着圈儿地看看天,望望水,心中怦怦。

 

 

这就是我生长的地方。这片水,曾予我鱼,予我菜,予我童年的欢笑,予我灵魂的底色。当我是个孩子,它是这样;当我中年归来,它仍是这样。在山泉水清。因为藏在青山深处,它得以保全其宁静,其清纯,永远以年轻的眸子打量归来的游子。在它面前我感到某种神秘的呼召,来自四围的山,眼前的水,以及脚下的土地。我渴望亲吻一切,渴望浸没水中,渴望在草地上打滚儿,渴望像一朵花,一根草,一棵树,一条鱼,一片流云,一块石子,一粒尘灰,永永远远,栖息于斯。

 

 

母亲唤我多次,我方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上到山路,继续前行,在一切景致里追忆往日时光,直到行至极荒僻的所在。母亲说,近来野猪出没频繁,还是回吧!这才归去,沿途给女儿采了把野石竹。走到老宅对面的山梁,俯瞰自家四合院儿,只见青色院墙,朱红圆柱,傍依山坡,四面青山,俨然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儿。曾经萧条破败,瓦楞上都长满衰草的老屋,曾被新主人打理,鸡鸣犬吠的老屋,我曾从上掉落的松木小桥,如今都不见了,代之以这座从里到外现代化的宅子,和结实平阔的水泥桥面,焕发出熠熠青春。

 

 

进门,午饭已就绪。在可供十多人围坐的餐室,老叔老婶已备好一大桌菜,有小土炉炖出的红烧排骨,有清蒸鳟鱼,有腊肉,有基围虾,还有我最爱吃的炖豆角,糖拌西红柿,黄瓜大葱蘸酱……

 

 

飞快吃完,想去北山里走走,小老叔便陪了我去。山道很窄,两侧杂草丛生,已有荒野之象。我表示讶异,小老叔却说,是你不记得了,路一直这样,一入夏,雨水多,草木生发,自然蓬勃,越往里走越芜杂。我走得忐忑,唯恐遇见蛇,于是问当年采底溜(一种野菜,根状如葫芦,白色,可腌来吃。)的地方在哪,到了即可返回。小老叔说没几步路了。果然,走了几步他就停下,问我,就这儿,你看哪些是?我低头看看,如何认得出。于是他弯腰拔起根青绿叶子的植物,抖落泥土,送至我眼前。是很不起眼的一株,根上长满白白嫩嫩的小葫芦,尚未成熟,成熟后肥肥大大,洗净了放在咸菜缸里腌渍,是极好的下饭菜。

 

 

到了家,女儿正拉小老婶出去玩儿,我也跟了去。再次走上和母亲同行的山路,爬上山梁,经过一片片核桃林,栗子林。

 

 

为什么都是核桃栗子啊?我问小老婶儿。

 

 

因为好卖啊?种毛豆,松鼠爱吃,都给你吃了,种玉米,野猪爱吃,刚一熟就给你啃了。何况也卖不出价钱。国家鼓励退耕还林,核桃栗子又卖得好,所以就都种了核桃栗子。一到秋天,家家户户都进山收核桃,打栗子。核桃简单,青皮时就能卖,便宜点儿就是。栗子麻烦,还得去壳儿。赶上种在深山里的,就得一梯架子一梯架子自己背出来,累半天,也就赚个万儿八千……

 

 

听小老婶儿絮叨着,眼前浮出童年的自己,怎样坐在老核桃树下,用鹅卵石砸一颗颗青皮核桃,砸得青汁乱溅,手指棕黄。怎样在打过的栗子树下寻栗子,用鞋尖儿在栗叶堆里踢来踢去,每当见到残存的栗子就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踩掉刺球,抓起来吃……很喜欢听小老婶儿聊这些事。它们像闰土口中的鹁鸪,蓝贝,红的绿的贝壳,偷吃西瓜的猹和跳鱼……鲜活而新奇。

 

 

又下到我心心念念的水边。小老婶儿陪女儿玩水,指给她看水里的小鱼,我独去一边发呆。这次走得深远,见到许多丢弃的矿泉水瓶,易拉罐,漂浮在水草边。跑去问小老婶儿,她叹口气,说都是钓鱼的人扔的。这水库已被私人承包,在外打了广告,吸引了不少城里人来钓鱼,一百块钓一回,有人还在此过夜。承包人在水库边造了座简易房,既当收费站,又当旅馆,有三间小屋可供出租,随着盛夏的来临,钓鱼人只会增,不会减。

 

 

看着那些瓶瓶罐罐,我满心郁闷,却没袋子可将它们装走,只好决定路过时去跟承包人说,请他清理湖岸。

 

 

小老婶儿穿着鞋下水,去捡水边的田螺。喏,她拈起一颗给我看,小波(我弟弟)最爱吃这个,这里有很多。捡回去放水盆里,吐两晚上泥,吐干净了,就可以拿辣酱炒着吃。这东西繁殖得特别快,一晚上,盆里就下一堆小苗儿。

 

 

她弯腰在水里捡,一把把扔到岸边,女儿就负责往瓶里装,一颗颗塞进去。我在不远处看着,只觉这一老一小拾田螺的画面,特别美,特别甜。

 

 

归途中她告诉我,每个黄昏,吃完晚饭,她和小老叔就溜溜达达到这湖边来,吹一阵子风,再踏月回家。

 

 

我想象这画面,想象着暮色四合,彩霞满天,青山不语,风从水面吹来,空山无人,唯有虫鸣,唯有鸟啼,两个人说说笑笑,披星戴月而归,是怎样的神仙岁月!

 

 

本想在老家住一晚的,无奈赶在回美前夕,诸事繁杂,只好算了。再说也没了当年的土炕,金色苇编的炕席,没了那些木窗棱,白窗纸,没了小河的潺潺,漫坡的鸭梨,更没了爷爷,奶奶,老爷,老奶奶……唯有清风明月还在,唯有阵阵松涛还在,唯有青山绿水还在,唯有蓝天白云还在。

 

 

唯有我们,还在。此生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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