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一辆吉普停在“阳关旅馆”门外。副座门开了,下来位年轻女子,目测只有二十五岁上下。显然刚经过一番长途跋涉,她脸上满是倦容。看到眼前这不起眼的小旅店,不禁眉毛微蹙。
哈,阳关旅馆!香香,我们已经在阳关地界了!西出阳关无故人。今晚咱们就在这儿投宿啦!同行的小伙儿边说,边揽着姑娘肩膀往里走。进门时他们迎上一打目光,旅店里所有视线都被他们牵引。这也难怪,所谓的俊男美女,说的就是这二位。男的有一米八几,剑眉星目。女的长发飘飘,气质如兰。简直一对璧人。
这对璧人进了当晚要下榻的房间,门一关,便抱在一处,天雷地火地缠绵。缠绵完毕,姑娘皱皱眉:这床单也不知干不干净,换没换过都不知道呢……
男的没搭茬儿,凝眸看女的,忽然大叫一声:别动!就这样别动!也不及穿衣,就从地上的行李箱里掏出画板,开始运笔如飞。女的没敢动,怕破坏他的好兴致,但是下意识地拉过被子,遮住胴体的中段。
没一会儿男的说,好了!瞧你有多美!将画板递给姑娘。后者看了甜甜一笑,眼神里满是崇拜。
总有一天,你的画像会挂到卢浮宫去!男的豪情万丈地放言。
周游,你会永远爱我吗?姑娘痴痴问。
当然!你是我的女人!你放弃那么多跟的我,我怎会不珍惜!我爱你,爱你一万年!边说边凑过来吻她。
听到这句,香香眼里却泛起忧伤。她推开周游,查看微信,还是没有父母的任何消息。几天来他们不接她的电话,不回她的信息,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难道他们真的不会原谅她了吗?
周游留意到她的沮丧,将她一把抱住。是不是又想你爸妈了?别担心,他们只是一时想不开!你是他们独女,他们不可能不理你的!有一天等我们凯旋归去,他们看到我的成就,看到我们的甜蜜,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好吗?要记住,我们不要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的凡俗的生活,我们要的是诗和远方!
次日清晨,当吉普重新奔跑在路上,当音响里传出田震的“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漂泊”……香香的心再次明亮。是啊,只此一生,有如白驹过隙,有如水月镜花,为什么不去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过想过的生活呢?
她侧头望望开车的周游。他好看的侧影有如希腊雕塑,高鼻梁,深眼睛,性感的嘴唇,唇角聚着可爱的笑影。车窗外好风长吟,吹动了他的头发,让他越显得生气勃勃,英俊迷人。沿途是荒凉的戈壁,闪闪发光的小白杨,碧蓝的天,悠悠的云,脚下的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而他们共同喜欢的歌不眠不休地唱响,仿佛他们正向永恒挺进。——这是怎样的浪漫和幸福呢?她不禁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忘了所有的烦心事。
一切都像做梦。到此刻为止,他们相识也不过才半个月;而仅仅半个月,他们已成为世上最亲密的爱人。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宿命的周日午后,她逛街逛累了,走进一家星巴克,要了杯拿铁咖啡。当她端着咖啡走向靠窗的一个座位,她迎上他明亮的凝视和春天般的笑容。那一瞬间,她的心无端漏跳了半拍。春日阳光瀑布般从落地玻璃窗倾泻进来,洒在他的白衬衫上。他的脸被阳光切割成阴阳两半,越显立体。她落了座,他不假思索地跟过来,问她: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她无法拒绝,微笑着默许,于是他坐在了她的对面,带着满身青草的气息。他伸出手:认识一下,我是周游,中央美院出身,四处流浪的人,昨儿刚刚采风至此,一周后离开,幸会幸会!
她也伸出手去,感到他指尖的温度和力度。搞艺术的人,毫不掩饰内心的色彩。他就那么赤裸裸表达了对她的喜爱。他和她谈天说地,都是他在旅途中的所见所闻。他幽默直接,热情奔放而孩子气。他的眼睛像两泓春泉,又清又深。他的笑容似漩涡,她不由自主地被席卷。他很快征得了她的同意,为她画了幅肖像画。仅仅几分钟功夫,画像已完成。她接过来看,被他的才气震撼。就在这时她接到丈夫的电话。她看到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竟微感沮丧。她接起来告诉丈夫,自己在星巴克,马上回来。
抱歉。她抬头,微笑地望着他。我先生找我有事,我得走了。她看到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加个微信吧!他说。明天有空吗?你的样子很古典,想给你画张油画,送给你。
她沉吟了下,鬼使神差接受了提议。他们约在他下榻的旅馆。这对一位年轻少妇来说似乎有欠考虑,当她后来回想这一切,她不得不将之归结为命运的力量。顾城不是说过么?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中!
她回到家,见到丈夫,得知他刚刚办妥了岳父交代的事,需要谢帮忙的人,他叫她回家,是要和她商量,该筹备怎样的谢礼。她看着丈夫温柔的眼神,想着婚前婚后他一贯的体贴和疼惜,不知为何,竟感到内疚。隐隐约约地,她已意识到自己的心猿意马。然而这内疚在次日见到周游的瞬间便灰飞烟灭。这男人就是有这样的能量,像磁石吸引铁屑一样地吸引她,让她像个雨点,万劫不复地朝向大地飞坠。奇怪,她想,为什么此前就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呢?她是爱她的丈夫的,但不是这一种,不是这种不可抗拒的心动,心跳,热血沸腾。也许仅仅因为丈夫对她的爱,对她的好。此外还有什么呢?正直,善良,渊博,温和,顾家……不都是值得她爱的品质吗?是,但它们却无法激起她心底的暴风。周游的奔放,野性,不加掩饰的热烈和孩子气,像来自远山的呼唤,来自荒野的呼召,带着某种致命的力量,让她无力抗拒。必须承认,在见到他的那个瞬间,她的命运便已形成,此后的日日夜夜,她只是在这既定的命运中行走,朝着命定的结局挺进。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从未越过雷池的她,从来都是个乖乖女的她,命运地完成了背叛。先是精神的,后是肉体的。在短短三天里她狂热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他们在旅店的小房间里忘我缠绵,忘我燃烧。她想起廊桥遗梦,心中甜蜜又苦涩,唯独没有愧疚,因为这爱情的力道之大,已使她相信,这是她今生今世最美妙最圣洁的宿命。谁敢说爱情是污秽的呢?确实,她是个已婚女人,可假如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或假如明天她的生命就告终结,而她还从未品尝过真正的爱情的甘霖,那种致命的吸引,致命的意乱情迷,那种灵与肉最澎湃忘我的纠缠,岂非辜负了今生?
七天,上帝完成了创世的全部工作,周游也完成了对香香的创造——她答应离婚,跟他远走天涯。做这个决定时她全身发抖,仿佛处在一种挥之不去的高热里,又仿佛一种使命,一种宗教,她必须粉身碎骨地去完成。
那夜,丈夫听完她的坦白,与其说是震怒,不如说是惊恐。
认识才一个星期?跟他去浪迹天涯?真爱?香香,我以前喜欢你的单纯,但现在我觉得这单纯把你给害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说实话,你爱上别人我可以理解,为别人离婚我也可以理解,但绝不能是这样的人!你已不是十六岁的少女,懵懂轻信,你是有家有业有丈夫,随时可以做母亲的人,怎么还会这样冲动莽撞?那个人但凡有责任心,就不该让你抛家舍业跟着他去颠沛流离!他什么都不能给你,只会毁了你!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认同丈夫的话了,但是她又想起周游明亮的目光,阳光的笑容,还有那梦呓一样,哀求一样,无数遍温柔的“跟我走”,仿佛一种呼召,一种魔咒,让她的心再次刚硬。
也许你说得都对,她说,但我愿赌服输!
整整一晚,他语重心长,说到声音都嘶哑,也没能改变她的初衷。如果这会儿他照照镜子,会发现一夕之间,他的鬓角已冒出白发。他的面容哀伤如废墟上的残阳。她瑟缩在沙发尽头,不敢正眼看他。
第一线曙光照在他脸上时,他长叹一声,站起来,身形高大。
也许你命中有此一劫,不得不受。他说。是我错了,这些年不该把你保护得太好,让你失去了判断力,忘了世路艰险和崎岖。既然拦不住,那么,就照你说的办吧!
房间里一片静默。他像个悲剧英雄一样地屹立,浑身紧绷,似乎在等待一个渺茫的否决。与其说他的心被失爱之痛所占据,不如说被莫名的担忧所充满。想到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人有可能从此吃苦,受骗,潦倒无助,他内心的悲哀就不可遏抑,以至于自己的被背叛倒全然置之度外了。
她在沉默中不知所措,或者说,猛然清醒。她感到了整件事的荒谬。她默默打量周遭,这个熟悉的,安谧的小窝,里面每一件物事都凝结着温馨的回忆。婚后这两年,他们过得平静而踏实,虽无戏剧性的热烈,却也不乏恒定的温度,可谓相濡以沫,举案齐眉。这难道不是婚姻最好的状态吗?
也许就因为一切都太安稳了,太尽在掌控了,她才在一个明知不确定的前景前蠢蠢欲动吧?她又想起周游,心猛然激荡,仿佛穿堂入室的那线灿亮的曙光。她想到未知的旅途,戈壁,大漠,落日,荒丘,和所爱之人的手牵手,肩并肩,星光下的倾心之谈……
我们不要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的凡俗的一生,我们要的是诗和远方!周游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她甩甩头,对丈夫说:等会儿就去民政局吧!
她至今不敢回忆和父母摊牌的场面。那场面,用悲壮和惨烈来形容不为过。但她还是上了周游的车,毅然决然地跟他走了。她已当了二十多年乖乖女,对父母的话一向言听计从,这一回,她想为自己做抉择。
反正事已至此,过段时间他们就会接受现实了吧?她茫然地想,真爱总会有代价的不是吗?
一路向西的自驾之旅,起初对香香来说颇新奇。人在旅途,眼中所见,永远是变换的风景,身边又是那样一位充满奇思妙想的爱人,随时随地迸射灵感的火花。所以肮脏的小旅店,可疑的街头小吃,她都一言不发地接受了,虽然偶尔她会不无失落地想:杨桦是绝对不会让我住这样的地方,吃这样的东西的……仅仅一闪念,她都会自责,骂自己娇气,物质,配不上周游的爱情。
周游不知香香为他做出的牺牲。简单说,她有洁癖,并且挑食,此前从不住两星以下的旅馆,更几乎从不吃路边摊。但为了艺术家男友,她一概照单全收了。他不是说了么?献身艺术,就要甘于吃苦。古往今来哪个大画家是华屋美食地生存的?没有!在越卑微的地方,越能看到人性,看到生活之美。所以要住最不起眼的旅店,不是黑店就行。吃饭呢?泡面,苍蝇馆子就好。在那种地方,他们也确曾见到不少常人难得一见的风情,因此倒也不能说一无是处。
但任何事都不会停留在沸点。如果音乐永远停留在高亢的段落,耳朵会受不了。如果顿顿大鱼大肉,肠胃会生病。如果文章永远停留在咏叹的状态,读者会厌烦。爱情也不能够。最初的缠绵悱恻过去了,荷尔蒙也好,情绪也罢,总要回落到常态。于是像山洪过后的河沟,泥沙碎石终究要裸露出来。
她开始觉察到他的降温。他看着她时,眼中不再有最初的光芒和向往。他的话也少了,不再随处显露机智和幽默。他画画时会完全忘了她的存在,除非被画的对象就是她。有时她在他聚精会神工作时跟他说话,他脸上会浮现明显的厌烦。你能不能给我点儿空间!有一次他吼。她愣了,委屈地哭起来。他扔下画笔去抱她,哄她,急慌慌说着各种安慰的话。如果她能看到他的脸,会发现上面布满乌云。
夜深人静时,她在异乡的小旅馆床上辗转难眠,想着身下不知干不干净的床单,想着晚上那碗苍蝇萦绕的面,想着迄今不回任何消息的父母,愁肠百转。她越来越多地想起前夫,想起他的好,想起他们曾经拥有过的,温馨恬静的日子。假如时光能倒流,事情一定不会走到这步田地,她黯然地想。她开始明白,就像金碧辉煌的壁画终会在时光中变得斑驳黯淡,怎样辉煌的情感,也终将敌不过时光的翻云覆雨手,总会洗尽铅华,趋于平淡,甚至冷漠。因此她以那么大代价追求的所谓真爱,其实不过是个迟早会破灭的肥皂泡,一个幻影罢了。
她一天比一天更了解身边的男人。是的,他聪明,帅气,执着,可爱,自带光环,走到哪儿都被大姑娘小媳妇盯着看。但是他也粗心,任性,情绪化,不体贴,换言之,自我中心。熟悉起来后,他不再掩饰骨子里的自己,开始将真实的性情和盘托出。在她看来,一个男人倘若不再维系表面的,起码的礼数,那么就是不在乎了。失望之余,她也开始展示本我。两个人终于陷入频繁的争吵和冷战。
于是短短两个月,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中,他们完成了从痴缠爱侣向怨偶的进化。最初那个阳光灿烂勾魂摄魄的他不见了,她只见到一具华丽却千疮百孔的皮囊。她之于他,也是一样。
而就在这当口,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一连几天,她不停干呕,买了测孕纸一试,证实了两人爱情结晶的莅临。这不能说是坏事,毕竟在相爱之初也都热烈谈论过的,将来要生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儿,以及和他一样帅气的儿子——只没想到这“将来”到来得这样快。
她把怀孕的事告诉了孩子爸爸,准爸爸吓了老大一跳。什么?人也跳起来,怎么会!我们现在的状态完全不可能要孩子啊?
虽然她也抱着同样想法,但看到他惊惧的神情,未免有气,于是质问:不是你说的,如果旅途中有了孩子,就顺其自然把他生下来,然后我们一起带着他过艺术人生的吗?
他立刻大剌剌否认了,并且连说这孩子不能要,会是个累赘,在他功成名就前,绝不会考虑拖油瓶。甚至,他望着虚无说,要不要孩子,都还难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呢?把生活绑得死死的!二人世界多好,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做什么做什么!时间,金钱,都用来自我建设,这辈子才真算值了!
她听了这话差点儿气死。她喜欢孩子。婚后两年之所以一直没要孩子,仅仅因为她还年轻,还想多享受一段自由时光,但孩子这东西是她人生规划中不可省略的一笔,她想都没想过不要孩子的可能性,而肚里孩子的父亲却大言不惭表达了对他的厌恶之情。
可是我想要孩子!我们回家,结婚,然后把孩子生下来,好好过正常日子,可以吗?她带着火气问。
不可以!他断然拒绝。这孩子必须打掉!我不能让孩子毁了我的理想!正常日子,那是庸人才会有的念头!
他们大吵一架,几乎没把房顶吵塌。然后他夺门而出,半夜才浑身酒气地归来。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这样对你的孩子!她悲愤地质问。
他醉醺醺回:你这女人,好难缠!早知如此我就不会带你上路了!实话跟你说吧,跟过我的女人多了!像你一样离婚跟着我的女人,你也不是头一个!甚至连打胎你都不是头一个!你就别,别做梦了!
她听了五雷轰顶。你说什么?你这流氓!你这骗子!骗得我这样惨!
他醉眼朦胧。你骂谁流氓?你骂谁骗子?你个贱货!三天就跟男人上床,还装什么清纯!顶多跟我半斤八两!
她气昏了,扑上去打他,却被他劈面一巴掌,脸上浮起红红的五指印。她捂着被打的半边脸,披头散发站在原地,从墙上镜子里看见一个两眼发红,满脸仇恨,形容恐怖的女人。
妈妈……杨桦……她哀哭。而醉酒的男人早已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她以逃避世界末日的速度收拾了自己的物品,打车前往机场。
再次坐在自己家客厅时,已恍同隔世。一切都那么地熟悉,又那么地陌生。她拘谨地,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一角,深觉自己不配。
对不起,打扰了,我就是回来,取些个人物品。她低眉对前夫说。
杨桦百感交集地望着前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注意到她憔悴的面容和眼中的哀愁。不必问,他也知道她吃了苦,回来了。
那个人呢?他问。
不要提他了!......我,我好后悔没听你的话……
他凝视她,一阵阵心痛。短短两个月,他深爱的女人就已从温室里的小猫变成了巷陌里的流浪猫,如此无助和落魄。他忍不住过去摸摸她的脸庞。她没躲,眼泪滚滚而出。他张开双臂把她紧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头发。
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吧!他对她耳语。
她大哭,连连摇头。太晚了,太晚了,你不会再要我了……我,我怀孕了……
他僵住了,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松开她,双手捧脸,半天不说一句话。
那,我走了。她抱歉地说。谢谢你还能让我进门。你是好男人,来世,我当牛做马报答你给过我的好……
他的肩膀抖动起来。她听到他压抑的抽泣。泪水顺着他手指缝流出来。她过去拍拍他,被他一把拉进怀中。
回来吧,他说,我还要你……
可是……
我不是多高尚的人,做不到给别人养儿子。把别人的孩子拿掉,回来吧……
可是为什么呢,我这么糟糕……她泣不成声。
因为我爱你。他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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