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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在美国没有当过医生,最多只是见习,但在国内却当过很多年医生。做医生有不同风格,有的特别有人情味,有的则公事公办,很少掺杂个人感情进去。到底哪一种风格好,那就仁者见仁了。我是属于后者。金庸有小说叫做“笑傲江湖”,我这叫做冷眼看世界,笑傲医院。说起跟病人间的感情互动,有一个术语叫做“countertransferance”,这是个心理学概念,相对于“transferance”而言。Transferance,即感情转移,是指病人觉得医生象他童年时的权威形象,比如他的父亲。Countertransferance,即反转移,是指医生反过来觉得病人有些象自己生活中的什么人,从而产生喜欢或憎恨等感情。Countertransferance会干扰正常的治疗,特别是当医生意识不到的时候。
跟着精神科医生见习时间长了,慢慢学会了跟各种病人打交道:病人抑郁不说话,我耐心一个一个问题一遍又一遍地问;病人躁狂猛夸我,爱上我,我不为所动;病人偏执狂对我误会,破口大骂,我不生气;病人幻听幻视张嘴胡说八道,不知所云,我不惊奇;病人装病反社会,举拳欲揍,我不害怕。我觉得我的道行很不错了,很有点从容不迫,荣辱不惊的样子。在这一点上,正好走到文学城了几个女医生博客主人的反面,大家比较一下“落花飘零”和“板板”等人的博客文章就知道了。偏偏这个毕先生,居然破了我的金钟罩铁布衫,跟我结结实实地握了个手。握手有什么了不起?谁还不跟病人握握手啊?这个握手不一样,听我慢慢道来。
毕先生是个白人,五十岁冒头,他是病房的常客,已经住院无数次了。每次都是因为有自杀的想法,他甚至还尝试过几次,吞药什么的。要说毕先生也有点可怜,他因为腰痛丢了工作,没有钱,没有地方住,一身病痛,鸦片类止痛药依赖,所以用着“美沙酮”(methadone)。用着methadone找住的地方,找工作都会受到限制。他倒是想找个工作,重新开始生活,但找工作很难,那些原来能做的体力活他现在胜任不了,而且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每次他因为想自杀来住院,调整几天就好一些,但一提要出院他就害怕得心慌发抖――这要是出了院,没着没落的咋活呀,恨不得一死了之。好不容易给他找好一个Shelter(收容所为无家可归的人提供暂时栖息场所的机构),他住不了几天就又抑郁闹自杀,人家shelter把他送到医院,下次再也不敢收容他了,因为怕担责任。弄到最后,他把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的shelter都住遍,谁也不要他了。他倒是有几个亲戚朋友,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去要钱,去临时住几天,最终大家都受不了了,不愿意再帮助他。因为找不到能送他去的地方,医院一时无法让他出院。后来,有人想出来一个损招,说让毕先生到别的城市去碰碰运气:自己坐车到一个比较富一点,资源多一些的城市去,到急诊室去说自己要自杀(这不是教唆吗?!当然这也确实是事实。),收进病房以后,那个医院的社会工作者就会想办法给安排当地的shelter。
毕先生有依赖个性,喜欢什么事情都给他安排好了才踏实。一听医生跟他说让他去别的医院试运气,很自然地就问:“你们决定把我转过去啊?”医生实话实说:“我们倒想把你转过去呢,可惜没这种规矩啊。你得自己坐车去,自己去急诊报到,看值班的是哪个医生,能不能把你收住院。”毕先生说:“啊??这样啊!要是值班医生不收我住院,我在那儿人生地不熟,怎么办啊?”医生说,“你一直想自杀,想死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可怕的?你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毕先生说,“你说得对。可是,一想到我要自己一个人去那个陌生的城市,身上没钱,什么人都不认识,我就怕得要死。”医生说,“你在这里反正也没什么好的出路了,不如鼓起勇气就去试试?”那个医生后来在医生护士和社工治疗组会议上说,“如果他肯去,只是没有路费的话,我愿意带头捐十块钱,给他凑长途汽车费。”
有依赖个性的病人,很喜欢有人跟他说话,给他做思想工作。病房里主治医和住院医都很忙,医学生和象我这样的见习生就是最好的人选,可以在不忙的时候跟病人谈心。河边接到这个任务很开心,总算能做点实事了。要是能劝说毕先生同意出院,那也算一件功劳。心理治疗是一门专门的学问,我哪学过呀。不过,常识总还有吧。先耐心听病人说话,对于病人的想法和说法,能同意的先都同意上,拉近和他的关系,增加信任度。然后呢,如果他的论点有偏差,看看他的论据,论证逻辑有什么问题,很委婉地给指出来,或者讲个类似的故事供他比较,让他自己慢慢去体会。不会没有关系,在工作中边干边学,摸着石头过河。
就这么,我开始了和毕先生的谈心活动。毕先生说,“其实,我也知道这个城市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和我老婆的关系已经彻底完蛋了。但是,我们在这个城市住了那么多年,几乎每个饭馆我们都去过,走到哪里,我都能回忆起我们以前的生活,让我情绪低落,产生自杀的念头。”我说,“嗯,一看见熟悉的饭馆,就想起过去。”----复述病人刚说过的内容,表示听懂了,并且有兴趣听下去,鼓励病人继续讲,这是进行心理治疗跟病人谈心的基本方法之一。毕先生继续,“也许到一个新的城市去真的是个好办法。但是,你能体会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有多么可怕吗?”好了,机会来了,可以给病人讲讲故事,给他一点思考的素材。在心理治疗中,这种手法叫做“self disclosure”,就是医生讲自己相关的经历,跟病人产生共鸣。这种手法一般要在跟病人聊过几次后,比较熟悉的时候才用。否则的话,病人会觉得,我来找你看病,要你帮我解决问题,你怎么反倒把自己的陈谷子烂糠皮抖给我,咱俩到底是谁给谁看病。我已经跟毕先生聊过不少时间了,听他的“怕得要死”的车轱辘话不知多少次了,现在既然他问我问题,那我正好借题发挥,给他灌点积极的想法进去。
我说,“这个问题你还真问对人了。我跟你一样,也是希望什么事情都比较有把握再做,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愿意乱冒险。但有时候,生活把我逼到那个地步,我也不得不走一步算一步,碰运气,撞大运。我冒的最大的险就是来美国。跟你相比,你是换一个城市,我是换一个语言和文化都完全不同的国家,而且还有签证问题,我的困难比你大。但是,我来的时候有工作,年纪比你小,身体健康,这是我比于你的处境更容易的地方。据我所知,有些人当初来到美国时没有工作,还欠着债,由于没有适当的身份只能打黑工,生活苦不堪言。但多少年过去后,现在这些人开着自己的小店,有房有车有孩子的,日子过得很不错。”毕先生说,“我就希望能有一个地方住,进行一点再就业培训,重新找到一个自己能胜任得了的工作,重新开始生活。我不愿意这么整天想自杀呀。”我说,“那你觉得有什么好办法能达到你要达到的目标呢?”毕先生说,“我明白,你们已经帮我找过所有的shelter,有些shelter我已经住够了免费的日子,再去就需要交钱了,有些shelter怕我闹自杀,拒绝接受我。你们说得对,我都是想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也只能Take a Leap of faith,去那个城市了。”说到这里,毕先生用眼睛凝视着我,目光里有期待,有信任,有恐惧,有绝望,有决绝,是那种懦弱的人被逼到绝处做最后的挣扎时的目光。这种挣扎,不正符合我现在找住院医位置这种期待,无助,希望渺茫的状态吗?一时间,我真的很感动,觉得虽然我们文化背景,身份完全不同,但在此一片刻,我们的精神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们同时伸出手来,沉重地握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
顺利完成了任务,主治医对我相当满意,估计以后以后给我写推荐信肯定会有美言。但是,我的心情却有些沉重,把这么善良而懦弱的毕先生真的一下子发到另外一个城市,他的结局会怎么样,让我很有点担心。主治医倒是很想得开,“放心,他没有那个胆量去自杀。”我实在不能放心,每过几天就通过联网的远程病历系统查看一下毕先生到底怎么样了。结局是圆满的,毕先生去了那个城市,到急诊跟人家说自己刚从我们医院出来,本来想去纽约找朋友去,结果走到半路钱也没了,人生地不熟的,又萌发了自杀的念头,希望得到帮助,急症医生就把他收住了院。后来医院给他找了个住的地方,能至少住几个月。他也开始了计算机操作培训,为再就业做准备。看到他开始自立自强,一些家人和 朋友也对他进行鼓励,提出愿意帮助。更好的是,在那个住的地方,他们还帮他把methadone逐渐减掉了。这样,他以后的出路就更多了。
在这个失业率百分之十的时代,以毕先生畏缩懦弱的个性,他以后真的能找到工作吗,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帮助他得到作为医院所能提供的一切帮助。在那一刻,我可以紧紧握住他的手,但是他不能期待永远有人拉着他,以后的路还要靠他自己走。希望毕先生经历了这么多的沧桑,能够得到启示,长大成人。我们只能祝毕先生好运。
对科学我睁一眼闭一眼
对八卦...
想变化一下,但发现咱大老爷们确实煽不好情,以后还是跳到空中看世界吧。
我觉得你露馅儿了,嘿嘿
当然啦,你会有一千个理由说明没有,嘿嘿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