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孔先生的嗜好
孔先生是外县人,家里子女多,生活挺紧巴,每月开了工资,马上往家里寄钱。待他从邮局出来,我俩又到百货公司买了点东西,就往回走。走过一家小館子,孔先生对我说:“你头前慢慢走,我办点事马上就来。”联想到临走时邱先生的话,我会意地一笑,“好吧,我在苇塘边等你。”
旧城墙外是一片苇塘,这时节芦苇葱绿茂密,风中飒飒作响,不时传出喳喳的鸟啼。塘边栽几棵垂柳,柳絲迎风摆动。岸边是各色杂花。走出办公室的四堵墙壁,来到这风景幽美的地方,禁锢的心不禁活跃起来,我早忘记了妈妈的教训,哼唱起来。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见是孔先生,我惊讶地说:“您怎么这么快就办完事啦?”
孔先生嘻嘻一笑。我见他眼圈有了红晕,鼻侧有细密的汗珠,猜他一定喝了酒。听邱先生说,他喝酒比孔乙己还简单,没有下酒的茴香豆,端起酒杯一仰脖,二两下肚,一抹嘴巴回身就走。
见孔先生兴致很好,我问:“孔老师,听说您过去常演戏,真的?”
他又是嘻嘻一笑,摇摇头,长叹一声,“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勇字拖得很长,真有点京剧的味道。他走了几步,仰头望望天,几朵柳絮般的白云在蓝蓝的天上飘动,他大概忆起过去的爽心事吧?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热情地望了我一眼,说道:“说实在的,刚参加工作那陣儿,学校时常上街下乡宣传。嘿!那是什么日子!真是如火如荼。《白毛女》、《三世仇》,我都演过。那年搞社教,演雷锋的戏,我还上台献过丑。唉,不说啦!有时想起过去的事,心里说不上啥滋味儿,怎么也睡不好觉。”唔,我想起来了,邱先生讲过一个笑话,有一天孔先生上街赶集,人很多,挤得走不动路,孔先生出了一身大汗,烦躁得咳嗽了一声。一个老婆婆吓了一跳,回身一瞧,见一个方脸盘的大汉,翘两撇八字胡,双眼炯炯地望着她,她禁不住惊叫一声:“哎呀,这不是‘活剥皮’嘛!”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她年轻时大概看过孔先生演的戏,事隔几十年记忆犹新。
这事我自然不便问他。想起开会的事,我说:“孔老师,难得您这么热情,总把年轻人往前推!”
“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感慨地说。
“邱先生怎么样?好象是乐天派。”
孔先生不知怎的脸色沉下来,哼了一声,“有些话不便说……慢慢你会熟识的。”
难道他同邱先生有什么芥蒂吗?我心中纳闷,极力回想近年来的接触,终于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听别人说,那场十年动乱刚开始的时候,邱先生和孔先生都因为出身不好关进了“牛棚”,红卫兵天天逼他们写检查,揭发“走资派”,后来实在没东西写了,又让“牛鬼蛇神”们混战。一天傍晚,孔先生见邱先生写大字报,悄悄走过去一看,禁不住满脸紫胀,渾身冒汗,旋即脸色煞白,手哆嗦起来,竟忘记了身居“牛棚”,呼喊起来:“你,你……你想要我的命呀!”邱先生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一抖,毛筆落到地上。其他“牛鬼蛇神”慌地围上来看,以为出了人命案件。只见大字报上写道:“小小教员孔继诗竟敢辱骂团委书记是‘白骨精’……”他们大都经过反右派斗争,知道辱骂领导人会有什么结果。个个吸口冷气,面面相觑。正在这时,咚咚锵!咚咚锵!一陣锣鼓响起来,随即爆发出吓人的吼声:“打倒郑维邦!”郑维邦就是团委书记。犹如晴天霹雳,“牛鬼蛇神”们呆若木鸡,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好象脚下的土地晃动起来,天翻地覆。门砰的一声踢开了,头戴尖纸帽的郑维邦被推进了“牛棚”……
啊,要不是这拔地而起的狂风把邱先生的大字报扫到墙角,我真不知道孔先生会遭到什么厄运。想来叫人啼笑皆非。
事后人们才了解到,原来一次看电影《三打白骨精》,联想到郑维邦的凹脸盆,孔先生开了一句玩笑。邱先生写大字报穷了词,又搜索出来,差一点酿成大祸。
为此事,邱先生十分内疚,过后一再向孔先生赔不是。孔先生用钱一时手头短缺,邱先生慷慨解囊,还断不了说说笑笑,以便疏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