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早晨,刮起了猛烈的东北风,飞沙扬尘。院子里的落叶、碎草在风中打旋儿,接着越墙而过。阴冷的风摇撼着光秃秃的树木,发出呜呜的叫声。一根枯树枝喀嚓一声折断,摔在地上。沙粒打得玻璃窗嚓啦嚓啦响,窗框被风摇得咯噔咯噔响个不停。傍晚风渐渐停止,空中飘下了雪花。雪越下越大,像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落下,地上、树枝上、墙头上、屋脊上很快堆满了积雪,在黑夜中隐隐发光。望着屋外的飞雪,云鹏记起了俄国诗人普希金的一首诗:
风暴把烟雾吹蔽了天空,
又刮得积雪满地飞旋。
它一会儿像野兽在怒吼,
一会儿像小孩在悲咽。
它突然刮过年久失修的屋顶,
把稻草吹得沙沙作响,
一会儿又像迟归的旅人,
敲打着我们的门窗。
我的老妈妈,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诗歌悲伤的调子打动了云鹏的心,禁不住落下泪来。啊,妈妈!他有多少日子没有见到孤苦伶仃的妈妈了?掐指一算,竟有半年多了。他不知道这段时间母亲是怎么过的。白天有农活,时光好打发。晚上呢?也许她坐在炕上,就着煤油灯做针线。老花镜从她的鼻梁上滑下来,她停下针线,用手向上推一推,叹口气,又俯下身子做针线。也许玉贞在陪伴她。对!玉贞就住在邻村,她一定会常来看望母亲的。她们一定会扯起他童年的趣事,笑得流出眼泪。也许她们什么也不谈,避免扯起他在受审查的事,以免彼此伤心。云鹏禁不住在心中呼唤:“玉贞,玉贞!你还会爱我吗?”同窗三年,情深谊笃,玉贞会看他落到这步田地而抛开他吗?他深深陷入苦恼中。
经过绝食斗争,牛头头不再来触动他这块“又臭又硬的粪坑里的石头”了。像从热闹的集市回到清冷的家里,他反而感到孤独、寂寞。他留心院子里的动静,发觉隔壁来了邻居。会是谁呢?不久他就弄清了。“王钦圣!到办公室来!”提审的人喊道。原来是他的高中同学!王钦圣家住城里,家境贫寒,往日上学常常穿了拐肘打补丁的衣服,蓝裤子洗的发白。“文化大革命”中他俩是战友,同时进县革委,云鹏是常委,钦圣是委员。他留起一撇小胡子,大概是想装得老诚持重一些吧?他平日不善交谈,性格内向。
第二天王钦圣消失了,一连三天不见了踪影。云鹏想,他到哪里去了呢?是转移了住处还是当了“替死鬼”,在遭受轮番批斗?他的后一种猜测得到了证实:第三天夜里王钦圣被人押回了囚室,接着来人走了,云鹏不放心,走到隔壁墙下,用指头敲了几下,不见回应,隔一会又敲了几下,仍听不到隔壁的动静,心想,钦圣一定极度疲劳,昏睡过去了。自己前几天受到“车轮战”的折磨,不也是昏天黑地吗?他不忍心打扰钦圣,慢慢走回床上,翻开“毛选”读了几页,就躺下朦朦胧胧睡去。在审查期间,只有“毛选”是可以读的,不过规定必读的是《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别了,司徒雷登》几篇,在牛头头们看来,受审查的人已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了。他们把延安清查特务的办法搬到了今天,可见他们是怎样“抢救”这批“下水”的人了。
半夜里,一阵哭泣声把云鹏惊醒,他翻身坐起来,哭声是从隔壁传来的。1959年建展览馆时,房子质量差,隔音效果不好。云鹏穿上棉裤棉袄,走到隔壁墙下,用指头轻轻敲了三下,哭泣声停止了。他又敲了三下,心里喊道:“坚持住!”隔了多时不见回音。云鹏又狠狠敲了三下,对方大概领会了,回敲了两下,云鹏揣测,大概是“好的”“一定”这样的意思。院里响起脚步声,岗哨听见动静进了院。云鹏只好停止这种传递信息的尝试。接下来的两天,云鹏和钦圣终于接通了“密码”,彼此问候、鼓励。这使他们想起革命前辈在敌人监狱中搞的地下活动,心中充满了乐趣。
但是第三天王钦圣又不见了,云鹏担心地想:第二轮“轰炸”又开始了吧?钦圣会受得了吗?两天过去了,云鹏觉得度日如年,他想借上茅房的机会探探风声,几次都没有遇见钦圣。夜里,王钦圣被俩人架着送回了住处,云鹏赶快走到墙下打暗号,几次都没有人回应,心想,大概他的同学经不住折磨晕过去了。他忽然产生一个冒险的想法,我何不偷偷过去,问个究竟呢?他轻轻拉开屋门,刚跨进院子里,院门外一声断喝:“深更半夜出来干啥?”云鹏随机应变:“我想解手。”岗哨问:“不是屋里有尿罐吗?”云鹏撒谎说:“我想大便。”岗哨走动两步,回答:“在院子里随便找个旮旯方便吧!”天寒地冻,满院霜雪,云鹏走到墙角,褪下裤子蹲了一会儿,冻得牙齿得得响,赶紧提上裤子逃进了屋内,钻进了被窝,尤浑身颤抖不止。渐渐地身子暖和了,迷迷糊糊入睡。
“啊!”一声惨叫。云鹏惊醒了,心咚咚跳,头皮发麻。他一个轱辘爬起来,由于起得太猛,头一时发晕,几乎摔倒。他扶住桌子镇静一下才待去开门,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开门!快开门!”他走过去开了门,岗哨一步闯进来,惊问:“刚才是你叫喊?”云鹏懵懵懂懂回答:“没有啊!”岗哨砰地带上门,扔下一句:“睡你的觉!别管闲事!”邻居又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王钦圣!快开门!”多时不见动静,又有人打着手电筒跑来,喝斥说:“喊啥?大惊小怪的。”听声音是牛头头。岗哨惊呼道:“坏啦,头头!王钦圣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一瘫血。”按照“清查办”的规定,受审者夜里一律不准关灯睡觉,以便监视。所以夜晚从玻璃门窗很容易看清里面。接着是牛头头的命令:“快到值班室把人喊起来,想办法打开门!”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哗啦!一声响亮,门玻璃打碎了。又是一声惊呼:“他自杀啦!——桌上还有遗书!”寂静刹那,听牛头头吩咐:“保存好遗书,马上通知他的亲属,赶明儿把尸体抬走,省得大白天惹人显眼的。——怎么向他亲属说?就说王钦圣对抗运动,畏罪自杀。”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砰的关门声。云鹏颓然跌坐在床上,双手捧头,心里喊道:“完啦!王钦圣果然成了替死鬼!”
黎明前,院子里又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地上的积雪被踩得吱吱响。“我的儿啊!”忽然传出老年妇女扯肝揪肺的哭声:“我的苦命的儿啊!”有人喝斥:“不许哭!”随着开门声又是一声惊呼:“啊!诈尸啦!”众人的奔跑声,牛头头的训斥声:“你瞎咋呼啥?他也许活过来啦!”云鹏听了一喜,也顾不得禁令,跑出门,站在人们背后望去,王钦圣趴在桌子上,满头血污。咕咚,钦圣妈倒在地上。响起亲属的呼救声:“娘!你醒醒!醒醒!”“快掐人中!”有人喊道。哇的一声,老妇人醒来了,接着捶胸拍腿叫骂:“你们这些伤天害理的!我儿要是救不活,我跟你们拼命!我的儿啊……”
“快把她架走!”牛头头下命令。几个人架起钦圣妈,推推搡搡,哭嚎声渐去渐远。
嘟嘟!不多时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进大门,到西跨院门前停下,从车上跳下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车上搬出一副担架,抬上王钦圣,汽车鸣一声笛,辗过院子里的积雪,驶出门外。
初云鹏松一口气,才发觉浑身冻得冰凉,赶紧回到囚室。其他人也悄悄走散了。
王钦圣是死是活?白天黑夜,云鹏吃不下睡不着。同学之谊,“战友”之情,云鹏能不伤心,牵肠挂肚吗?他想起了唐代诗人李贺的诗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天真的对人世间的打打杀杀看够了吗?寒风呼啸,似在悲号。大片大片的雪花降下来了,似对人间的弱者、亡命者、惨死者掬一捧同情之泪。
三天过去了,谁也不来向云鹏告知消息。第四天头午,一个留板刷头、吊梢眉的青年推门进来了,想不到竟是他的同学、对立面组织的红卫兵头头马建国。他的直觉告诉他:“黄鼠狼给小鸡拜年——决不会有好心肠。”他坐在床上没动,只抬头望了一眼,见对方脸上挂笑,迷惑不解。“老同学,这几天身体怎么样?”马建国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主动问候道。初云鹏板着脸说:“谢谢你的关心!我自己的身体倒不在乎,只想着别人。”马建国眨眨眼,紧问:“谁?你想知道王钦圣的事吧?”初云鹏正色说:“是的。他怎么样啦?”说着激动地站起来。马建国向门外瞧了一眼,见门外无人,弯下身对初云鹏附耳道:“救过来了。那天夜里,他往脑门心砸进了一颗钉子,觉得还清醒,又往太阳穴里砸进了一颗,就昏过去了。幸好,脑门上的钉子扎在两个脑半球之间,要不就完啦。解放军医院给他拔出了两颗钉子,救活了他。这几天他右眼还看不清东西,其他都没有大妨碍。如今他还在医院治疗,估计住不了多少日子就可以出院啦。”云鹏听了松了一口气。“老同学真是命大!”他不由感叹。想到自己和王钦圣这些日子遭受的折磨,他立即怒火填胸,质问马建国:“你们搞‘车轮战术’,差点把人逼死,谁来承担责任?”马建国脸红了,样子十分窘迫,摆摆手,匆匆离开了这间囚室,临走,叮嘱说:“我讲的情况,请不要告诉别人。”
马建国走了,初云鹏再也坐不住,他一方面庆幸自己的同学大难不死,一方面猜测马建国来造访的意图。“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许马建国良心发现了?几个月审查期间,马建国总是避免同他交锋,今天为什么亲自跑来探视?也许是他不想把事情做绝,给自己留条退身之路吧?人心险恶,难以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