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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杂忆(四)

(2018-07-19 21:23:37) 下一个

划线站队

谭辅仁到云南任省革命委员会主任,不是正确处理两派矛盾,而是支一派、压一派,利用八派打击炮派,以此树立自己的权威。这种拉八打炮的勾当,被谭甫仁称为划线站队。

68年11月25日,两报一刊发表社论《认真学习两条路线斗争的历史》,指出"应当清醒地看到,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还将长期继续下去。"为谭的划线站队起到了推波助浪的作用。

从69年元旦始,第七次省、市革委联席会议上,谭多次讲话,说文革后期炮派大方向错了,被执行国民党特务组计划的赵健民和军内外几个干部控制。而八派的大方向是正确的。要坚决相信、支持、依靠。

身为省革委会副主任、常委的炮头李毅、方向东仍被游街示众,背后黑手陈康、张力雄、侯良辅、林亮、高治国等自然罪责难逃,亦被揪斗遊街。此风一起,下面更是花样百出。谭唯恐下手不狠,放言揪斗、殴打、游街示众、抄家、抓捕等是"群众的革命行动""对群众运动不要评头品足,对敌斗争不能那样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

事后据《康生与赵健民》一书统计,云南的划线站队,导致炮派方面非正常死亡人数达17000人以上。而据一些有心人私下统计,大约在60000人左右。受伤致残的人数更是多得多。因划线站队受迫害伤亡人数是全省武斗期间伤亡人数的20倍以上。70年底,谭辅仁被枪杀,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社会矛盾激化的结果,也是他自己造成的恶果。正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古训。

68年12月冬至那天,天气异常的阴冷,炮团一帮同学相约去笻竹寺爬山。山上一块空地之上,大家燃起了煹火。随后在炭火之上烧烤随身携带的食物,那一天天气虽冷,玩得却十分尽兴。没想到第二天返校,小彭就被校革委会的保卫组关押!

学校内外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照例每天清晨去工学院泳池冬泳,一天刚返回接近学校时,就听见学校的高音喇叭播放紧急通告,要抓捕现行反革命文英。我马上返回工学院,准备告知文英躲藏。但各主要路口已被保卫组守住,见我过来就厉声喝问:"你来工学院干什么?"我怏怏地说:"泳裤忘在泳池冲凉房了,回去取。"保卫组让我马上离开。我只好折返。事后得知,当附中高音喇叭惊动正在家的贺晓,她马上跑到文英家将她唤出,二人藏到了西平家里。八派保卫组扑空之后特意到几个炮派同学的家去查看。见保卫组的人从窗口向内窥视,贺晓与文英站在大床紧靠窗墙的一面,躲过一劫。当然,没过几天文英还是被关进了学习班。

文英之所以被作为"现行反革命"关起来,起因是当时毛主席发出"知青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文英私下顺口说了一句:"毛主席自己为什么不去?",被知情者告发,自然是大逆不道。思想言论罪一直就是共和国的一大特色!

炮头被遊街示众之后,各单位纷纷仿效,且花样百出。老干部手上涂上黑油漆以示"黑手","武斗干将扛上用钢管钢板特制的机枪,压得你气喘吁吁!更有甚者,如海口某国防工厂炮头高堂文,遊街前,先用8号铅絲勒紧胸部,外罩棉衣,遊街时透不过气而活活憋死。

附中炮团自然难逃恶运,一天中午,我刚进校就见小彭已被捆绑在行政楼后,行政楼矮小的楼梯间传来嘭嘭嘭踢门的声音!一打听才知道,文英进校时见小彭被五花大绑,气愤之下就去解捆住小彭的绳子,不料保卫组的人扑上来把她也捆了并塞进了楼梯间。原来这一天,八派早有遊街的预谋。除了附中炮团几个同学,还有小松、一华、宗耀、海燕等同学,这些人一进校很快就被控制起来。各式重达30公斤以上的轻重机枪小钢炮早已准备停当,当时有幸扛抢的还有洪刚、小曹、郭邦、邬特、钢弹、堂生等,遊街开始时,初二刘某为泄私愤,还追上来对钢彈一阵拳打脚踢。对这次遊街的道具,除了铁制枪械,八派也算是充分发挥了想象力,赵健民之子小松打头,头戴一顶皇冠式铁圈,前面竖一根红缨;宋耀第二、原扛一张太师椅,实在太重,出发时只好作罢;小彭第三,原扛一门小钢炮,后又换上一管巨大的纸糊长筆,以示黑秀才之意;我则配给一个两块木板钉成的十字架,涂上黑漆;宗耀扛了半扇冰冻猪肉,据说武斗中间他曾偷吃了隔壁机具站的猪肉。记得是走文林街、北门街、园通街转青年路、东风路、从建设路返回。别人还好只是沉一些,宗耀那半扇猪肉重且不说,解冻后淋了一身的冻水,真是狼狈不堪!

附中炮团中除了扛枪的男生,部份女同学也未能幸免。尤为可恨的是,遊街时强迫炮团女同学挂上极尽污蔑羞辱的牌子,我实在不愿复述那牌子上的污言秽语,泡制者龌龊的心理令人作呕,尽现其人性的阴暗与丑陋。几十年来,每当谈起这件往事,大家的心常常被刺痛,这是无法忘却的侮辱,这是人性的泯灭,这是历史翻不过去的一页!

黑狱之殇

遊街之后,我们都陆续被关进学习班。所谓"学习班"就是行政楼一层,东厢几间为囚室住房,西厢为保卫组住房,刑讯室和最边上的学习交待室。行政楼后面的一个照壁,上有毛主席语录便是每天早上请罪的地方。请罪时总得说点什么,记得蒋瑜一次说到:"毛主席老人家,我有一事要报告,我校走资派秦福有一次跟我说:附中的蒼蝇从我眼前飞过,我也分得出公母。真是让我目瞪口呆!"弄得大家忍俊不禁,在一旁的保卫组只好说:"严肃点!"。

一次刚在照壁前站好,保卫组喝令向毛主席低头请罪,我右前方的文英就是不低头,被人按下去又抬起来。我心里存了一份担心,但也不能不佩服她那刚烈的气节。保卫组可能也领教过她的脾气,未加追究,不了了之。 虽然进了学习班,文英常常从学校东侧门旁的女厕翻墙回家逍遥,保卫组却浑然不知。

小松是原省长赵健民的儿子,说起来和像我这样文革前的"可教子女"是无缘的,可因为文化革命学习班,却走到一起来了。小松朴实,文革前在学校就没有一点高干子弟的派头。文革后期赵健民入狱,小松也进了学习班。后来独自一人去施甸农村落户,虽然孤独苦闷,却并未自暴自弃,后来听说还干得不錯,与当地老乡的关系十分融洽。赵健民平反后调回北京,小松也得以回家团聚。78年我报考研究生去长春地院复试,在北京站偶遇小松,他抱住我,高兴地说:"嘿,又见面了!"还是那个心地坦诚、性情开朗的小松。那时他正在北京站警局任职,忙着带我到他的单身宿舍休息,半夜叫醒我,将我送上列车。67年大年三十,大家在学习班里喝了些酒,那时小松内心悲苦,喝得酩酊大醉,外面正下着雨,小松跑了出去,绕着小操场边跑边喊:"赵健民,你是叛徒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段令人心碎的往事,宛如就在昨天。

一开始除小彭因是炮头单独关押,我们早上都被集中到西边的学习交待室写交待材料。由八派的X老师看管。她是我校政治老师,口齿伶俐,对我们时常进行喝斥,以正确路线自居,一派志得意满的神气。

一次交待在军训团处偷抢之事,已经记不清何时所为。回宿舍问别人,只听文英说,你忘了中秋节去西山,攀进西山顶上天文台还带着枪哩。才想起那天炮团一伙小彭胖子等翻进天文台,确实带着左轮手枪。

一天半夜时分,正在熟睡,忽然被一阵恐佈的惨叫声惊醒。细听原来叫声是从走廊对面一华的屋中传来,接着又是乒乒乓乓一阵棍棒声,之后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廓尽头才安静下来。第二天一早,一华女友天慈和家人就得到消息赶到学校向保卫组提出抗议,保卫组自知理亏,即让家人将一华接到医院救治。等我们再次见到他时,他手脚还裹着石膏和纱布。询问之下,才知道下手者是他原班的八派同学,除了用棍棒毒打,还在手脚上钉进鞋钉。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同学之间有这么大的仇恨?反思起来,文革中推崇的斗争哲学,已经使人性受到极大的扭曲,在不少人中造成一种可怕的戾气。

最最不能令人原谅的是小彭遭受的苦难。一天晚上,我们被集中到保卫组的刑讯室,小彭已被五花大绑,跪在由两个方櫈摞起来的四只脚上。真不知道是如何跪上去的?当时心中充满悲凉,全然没有留意保卫组的人在说什么。只见汗水浸透了小彭的额头、上身的短衫。最后昏厥过去摔下方櫈才算结束!

令人齿寒的是,这样的毒刑竟然多少重复,一天文英经过刑讯室,从窗口见小彭双手被捆,跪在方櫈脚上,地上已经是一滩汗水。文英四顾无人,慌忙进去帮小彭解开。其实小彭已处于昏迷状态,影约间以为保卫组前来松绑。文英刚回到自己屋中就被保卫组发觉,追寻而至。厉声问她为何要解绳子。文英针锋相对,"你们是非法捆人!"保卫组不由分说,将文英又捆起来。文英只得捆着双手躺在床上。

据小彭回忆:"六八年冬,学生还未下乡前,我即被单独关押,开始是在教导处二楼楼梯旁那个单间。是时,戴着"坏炮头"的白袖套去打饭和请罪(大饭厅外墙挂主席像的小操场上)。至今清楚地记得,一次午饭前请罪时,因得知不被允许下乡,一时间太多的委屈涌上心来,不觉泪流满面。赖榕明走到身旁,陪着我掉泪,那情景至今仍让我心存感动和感激。大部分同学下乡后,我被关押在教导处一楼西侧被隔成两半的房间里。走廊两侧有保卫组的初中学生守卫,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这段时间里,常被那伙初中生提出去审讯。审讯的方式一是罚跪,跪地是常态。最奇特的是捆绑着跪在方櫈倒置的四个櫈角上。还不许你故意跌下来,许久,一脚踢翻櫈子,让你重重地摔翻在地。二是捆绑,捆绑之事电影上看得多了,所以并不介意。一次被反绑时,是在进学校大门教导处进门道左侧的那间小屋。有四个人动手,一边两人使劲,把我紧紧捆住,然后把门反锁,把我独自留在屋里。大约一二十分钟后,两臂越来越觉疼痛,绳索越勒越紧,血脉不通致心脏异常难受,浑身冷汗如水泼一般。感觉要昏过去了。用脚踢门无人理采。情紧之下用牙咬开窗销,顶开窗户。只觉一阵冷风扑来,人也清醒了许多,只是两臂已毫无感觉了。窗外恰逢理一班张志华见此惨状,听他说一声我来为你解开,就进了门道。随后就听门外志华与守卫者吵闹起来。门开了,我已瘫在地上,记不得哪位为我解开绳索。我想摆动双臂,双臂却不会动,随后一阵剧痛袭来,双臂如无数针刺般疼痛难忍。试着摆动双臂,却如摆动两根木棍那样,手腕手肘已不会弯曲。我跟保卫组的人讲,我的手断了,我自己去医院,你们也不要跟着我。出了门,见不独志华被捆绑起来,我弟衍明也因要搭救我也被捆绑起来。正跟保卫组那帮人争吵时,校革委马XX校长恰好路过,我连忙向他苦苦哀求,请他放了被捆二位兄弟。马披着黄呢大衣不管不顾,竟自度步走进去了。能以如此态度对待自已学生的所谓校长,根本不值得尊敬。审讯之三,乃属常规,就是拳脚伺候了。先把你捆绑住,再一脚踢进一间小屋,通常是上述捆我那间,然后熄灯,七八个人拳打脚踢。最紧张的一次,是被吴凡叫停了,否则非打残不会停手。后来私下把四夲讲义绑在胸前背后,再穿上棉衣。因是冬天,看不出内置纸甲。有一夜,那伙守卫者喝醉了,来推我住处的那两扇门,那门被我用案桌从里面顶住。见门渐渐被推开,我打开窗子登上窗台,向推门者喊叫,你们真要进来,我现在就跳出去(一楼),从此天涯海角,我真的要走了。还是吴凡制止,这伙人才撤了。当时真是想一走了之。不敢回家,只先去铁局巷外婆小舅处讨些盘缠衣物,即向西边潜行,行路爬车,跋山涉水。只求到得瑞丽,与老朋友惜别后,就去境外参军。"

几十年过去,当年之殇仍在心中啃噬,令人久久不能平静。恩格斯说,人源自动物的事实决定,人不可能摆脫兽性。兽性,是人与生俱来的动物性。兽性一旦被引发、开发出来,那就是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放出了魔鬼。如今,当社会回归正常,愿那些打人的同学人性能够回归,善良能够甦醒,反省一下自己当年的暴行。

心系边疆

同学们陆续去了边疆,我们仍然在"学习"。校革委的管制也逐渐松懈,小彭已从单间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自从军训团走后,又来了工宣队,现在已记不住谁是谁了,反正都不会给你好果子吃。一天正在房间里无所事事,进来一个姓连的军代,见大家无所谓的样子,便恨恨地说:"老实告诉你们,就你们犯的那些事,送劳改都是轻的!"大家心里暗暗好笑,对此只能无语。

令人心慰的是,已下乡的同学朋友不断来信给我们以鼓励和支持。囹圄之中收到边疆来信就像过节一样,边疆独特的亚热带风光,边疆少数民族的异国风情,景颇山民的热情豪放,傣家老人无微不至的呵护……象一阵阵春风吹绿了我们的心田。

三八节前一天,小彭思念起昔日朝夕相处的战友,特别是那些青春亮丽的花们,不觉心潮澎湃,以诗慰情,一挥而就。其中的佳句"星回月转西行日 ,为我歌传瑞丽村。"让我至今不忘。

怀念战友 1969.3.7

万点萤火万家灯 ,

晚雁长空霜叶沉 。

桃花暗领高枝影 ,

肺腑遥数边地人 ,

忍看囹圄天无理 ,

怒从肝胆夜有声 。

星回月转西行日 ,

为我歌传瑞丽村。

转眼到了五月,似乎可以"解放"了,革委会付主任,教师八头李XX找我谈话,一再说:"你不要心存侥幸!"我心想,你心虚什么,怕翻盘子?

"学习班"的最后成员 小彭摄于园通公园

九大之后,眼看不能将我们送进监狱,校方仍在去瑞丽下乡的路上设置障碍。我们前往军管会找肖持久,又通过刘明辉的秘书田永福想办法。最后还是只能拿到去龙陵插队的证明。

说实话,学校已是我们不愿再呆一天的地方。先走了再说。下到保山,来接我们的同学已等在那里。有小彭弟弟小明、一华女友天慈、我弟弟祝林。特别令人感动的是大诸毅然以小彭女友的身份前来,目的就是一个:到瑞丽团聚!为了打通地区革委会的关节,祝林和天慈等还特意伴随赵付主任去田间劳动,一起插秧,给赵留下较好的印象。一天晚上,我们直接去赵付主任家询问消息,赵说不是已经批了吗?我们表示不知道,赵当即把教办某主任叫来训了一顿,问为什么不执行?我们这才知道,赵仅批了我和一华二人。但这不是我们的初衷,我们又与省里原炮师的省革委委员车佩明联系,车以我们是留校完成斗批改后下乡为由,从省革委开出证明,寄给了我们。一拿到证明,就赶到地革委开通行证。54军一干部接待了我们,当时小彭将证明夾在语录本里,拿在手上。说明缘由之后,不料那干部板着脸说,已经接到省革委通知,证明作废。要我们将证明交出。小彭忙将语录本藏到身后,将证明抽出放入后裤袋中。又不情愿地将语录放在胸前,那军人一把抢过语录,翻看后并未发现证明。小彭慌称证明未带来,回去取。回到住处,大家一合计,守桥部队未必会接到证明失效的通知,便紧急行动登上了发往端丽的客车。下车过共果桥时,小彭递上证明,大家都悬着一颗心,小战士看了看省革委的红章,就挥手放行了。在惠通桥也未遇麻烦。终于见到了那金色的翠鸟瑞丽。

后记

50年之后,在小曹处看到当时在保山祝林发往等嘎的信件,更是体会到为了将我们接回瑞丽,炮团的朋友们可谓操尽心力!再一次见证了当时的重重困难和朋友们天地可鉴的关切之情。

"文革杂忆" 忆的是我们的青春岁月。如朋友所言:"我们期盼青春的回忆。" "那段峥嵘岁月这辈子忘不了。我们当中已走了些人,我们也正往那条路走,能留点记忆,值。"本文得到当年同学和朋友的支持和鼓励,特别是小彭、小曹、炽瑛、钢弹、洪刚,程麟、张文、燕子、堂生等提供了较多的细节回忆和珍贵资料。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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