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塞尔维亚的铜矿到黑山共和国的高速公路，中国近年来在欧洲巴尔干国家大力推进“一带一路”项目，那个地区也被认为是中国挺进欧洲的门户。这些欧洲国家为何转向中国投资？“一带一路”又给他们带去了什么？是收益还是“陷阱”？一部新的纪录片试图探讨这些问题。
纪录片导演塞缪尔·乔治(Samuel George)将他的这部片子命名为《火药桶、一带一路：中国在巴尔干》(Tinderbox, Belt & Road: China in the Balkans)。
他表示，“火药桶”既代表欧洲巴尔干地区紧张局势不断的历史与现状，也反映这种情势背后的大国影响与博弈。
“中国在巴尔干投资没什么不对，“乔治对美国之音说。“但是这些项目有太多的隐秘。”
纪录片主要围绕中国在塞尔维亚和黑山两国的一些“一带一路”项目，对中国这类“隐秘、不透明的”投资及其影响进行审视。与世界其他地方的一些“一带一路”项目类似，这些项目带给当地发展融资和就业，但也引发环境污染、债务陷阱和侵犯劳工权益等方面的担忧。
影片中，在塞尔维亚东部中国公司紫金矿业收购的博尔铜矿，日益频繁的开采和爆破导致附近居民的房屋墙壁出现裂缝，周围环境受到污染。
在该国东北部兹雷尼亚宁市中国山东玲珑轮胎厂的建筑工地，受雇的越南劳工居住在没有水电、拥挤简陋的上下铺宿舍。
在黑山，一条由中国公司承建的25英里长的高速公路贯穿于群山深谷，但是这个人口只有60多万的国家因此欠下中国10亿美元巨额债务，陷入债务危机，而中国承建的那段公路还只是规划公路的三分之一。公开的贷款协议显示中国可在违约情况下扣押财产，但是与高速公路有关的其他文件都被列为机密。
但这些项目何以开始，原因可能并不如表面上的那样简单。纪录片中有批评人士认为“中国只是利用了他们在腐败政府中看到的政治和地缘战略机会”，但也有分析人士说“如果不是中国资金，那就没有资金了”。
“我们可以说中国的贷款存在问题，但对这些国家来说，很多没有其他选择。这是问题的一部分。”执导这部纪录片的乔治说。
他也是专注跨大西洋事务的贝塔斯曼基金会(Bertelsmann Foundation)的研究员。他说，世界银行等国际机构以及西方国家可以提供融资，但通常程序较复杂并且带有附加条件，“而其中一些国家只想要修路，当他们转向中国，他们拿到了路。”
而在另一方面，在影片中，尽管当地人对中国紫金博尔铜矿的运营有所不满，但他们或他们的子女都在那里工作。
“因为那是镇上唯一的工作，”乔治说。“那家铜矿在中国注资之前濒临破产，所有工作都要没了。就像影片里有人说的，是有一家会污染多年的工厂更好呢，还是什么工作都没有更好呢？”
纪录片采访了当地居民、执政官员和反对派人士，以及专家学者，但是乔治说，在他摄制期间，没有中国方面的人士愿意出来谈论相关话题，成为片子的遗憾之处。
中国官方媒体宣称“一带一路”项目为中东欧当地民众带去福祉，不断收获“好口碑”。这些报道说，中国企业对博尔铜矿的投资“振兴一个矿、改变一座城”；黑山高速公路中国公司承建的路段是技术和施工难度最大的部分，投入运营后改善了当地居民的出行。
北京坚称，中国与各国的合作建立在相互尊重和互利共赢基础上，“从不附加任何政治条件，从不做强加于人的事情。”
根据巴尔干调查报道网络 (BIRN) 组织的统计，自2013年中国启动“一带一路”以来，巴尔干地区(阿尔巴尼亚、波黑、黑山、希腊、北马其顿和塞尔维亚)与中国有关联的项目共有136个，价值超过320亿欧元。
但是这个组织说，其中大部分项目都有争议，面临腐败、剥削和危害环境指控。
乔治希望这部有关中国“一带一路”在巴尔干的纪录片能带给人们对相关问题的思考和讨论。
他说，在西方，人们相信民主、劳工权益和环境保护这些价值观念，但同时应认识到“有一些正在崛起的全球大国，他们的做法没有尊重这些规范”，而且“那些做法正越来越逼近传统西方的腹地”。
他说：“我认为，如果欧洲想要确保其东翼不出现民主倒退，不希望劳工标准受到侵蚀，那么它需要更多地参与地区事务，需要伸出援手、帮助修建桥梁。我想中国还将会继续开展国际项目，应敦促他们在行事上更加透明。”
这部纪录片由贝塔斯曼基金会出品，在各地展映六个月后，将在基金会网站免费上线。以下是对纪录片导演塞缪尔·乔治的采访内容节选，只代表受访者个人观点。
记者：是什么促使你拍摄一部有关中国“一带一路”在欧洲巴尔干的纪录片？
乔治：这个答案涉及两个方面。一是在贝塔斯曼基金会，我们基本上对跨大西洋事务、对欧洲和美国的关键议题感兴趣。而这(“一带一路”) 现在在欧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
对我来说，这实际上也是我以前研究过的一个问题。只是我当时研究的不是欧洲，而是拉丁美洲，大概10到15年前我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国关学院读书的时候。当时是说，中国的这种已经在非洲进行的投资和对外融资模式正在拉丁美洲出现。15年后的今天，同样的模式也出现在欧洲一些地方。这个模式正在扩大到世界更多地方。它在提供发展融资和就业机会方面具有一些积极意义，但也存在贷款不透明和环境问题等负面影响。所有这些都是我们作为全球社会需要去讨论和了解的。
记者：你为什么在纪录片标题中将Tinderbox(火药桶)这个词和“一带一路”放在一起？
乔治：“一带一路”显然是中国的倡议，火药桶指的则是巴尔干半岛。火药桶这个说法可以追溯到一战前，当时巴尔干半岛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随着奥斯曼帝国的衰落，人们意识到那个地区会出现很多紧张，因此巴尔干半岛被称为欧洲的火药桶。……另一方面，火药桶这个说法也是指外部大国如何看待这个地区——奥斯曼帝国、英国、还有欧洲部分地区。我想现在的状况仍是如此：巴尔干地区仍然存在族群方面的关切，还有中国、俄罗斯、美国和欧洲都在关注着这个地区。
记者：正如你所说，巴尔干是一个各方角力的动荡地区。你认为中国为何要在这样的地区投入数以亿计的资金？
乔治：中国已成为一个全球大国，它希望在世界一些地区更加活跃，想要拥有对外影响力。所以我认为，这不仅是中国想要获得实现其发展所需的资源，也是它作为一个全球大国的外交政策和扩张的体现。
记者：就你在巴尔干国家拍摄时的观察以及对当地人和专家的采访，你认为中国的投资和“一带一路”项目给那个地区带去的是什么？
乔治：工作。人们可能会抱怨这些投资，可能会抱怨环境(影响)。但正如我们在纪录片中看到的那样，那些小城镇上的人们，他们的孩子、他们的配偶还有他们自己都在那里(中资铜矿)工作，因为那是镇上唯一的工作。影片中讨论的那家铜矿在中国注资之前濒临倒闭，所有工作都要没了。就像影片中有人说的，是有一家会污染多年的工厂更好呢，还是什么工作都没有更好呢？比如在塞尔维亚，他们的问题之一是年轻人都离开了，因为没有工作。
记者：纪录片中有位专家提到说如果不是中国的资金，就没有资金了。事实确实如此吗？
乔治：是的，这是其中的主要问题，如果你想要称之为问题的话。我们可以坐在这里说中国贷款存在问题，但对这些国家来说，很多没有其他选择。这是问题的一部分。欧盟在该地区没有像一些人希望的那样积极活跃。美国也没有像一些人希望的那样积极活跃。世界银行等组织，和他们打交道要复杂得多。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世界银行在未经过充分研究前不会提供贷款，而且在条款中会有非常明确的反腐败规定。所以可能要花好几年多年才能做成任何事。我在影片中也提到，如果是美国，则会希望你进行制度建设、民主建设。但一些国家，他们只想要修路，当他们转向中国，他们拿到了路。这绝对是很大的因素，这应该给西方敲响了警钟。
记者：一些中国“一带一路”项目往往存在腐败、环境和债务等问题，正如你影片中提到的塞尔维亚的中资铜矿还有黑山的高速公路项目。就你在当地的观察，巴尔干地区的人们总体上对中国或中国投资的观感如何？
乔治：那个地区的很多国家，他们的媒体也是由政府控制。他们可以把这些项目宣传得非常正面。由于这个原因，我感觉(对中国投资投资项目的)看法通常是积极的，尤其是那些不一定生活在项目区域附近的人，他们所知道的是有钱了，有工作了。我认为中国外交在那个地区也有些重要举措，比如中国非常积极地向塞尔维亚提供COVID-19疫苗。人们对此的观感非常正面。我认为，直接受到影响的一些人，他们会对污染等事情感到非常不满，但大多数人可能都不太了解，很多人目前可能还没有对那些投资产生过疑虑。
记者：纪录片讨论了中国投资的很多方面。哪个方面最令你感到担忧？
乔治：不透明。中国在巴尔干投资没什么不对。……我所看到的最主要的问题是在这些方面的隐秘、不透明：交易规则是什么？资金去了哪里？对环境的影响是什么？劳工标准是什么？谁在那里工作？这些都是需要明确的。……影片中有人就说，中国所做的一切可能都完全合法，但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中国自己也不做出解释。所以不透明是最令我担忧的。
记者：你在拍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过阻碍？
乔治：紧张的情况肯定有。比如，很多中资厂区安保森严，很多人看管着，我们有几次被保安要求离开。不过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我更担心的是，我们的受访者之后会不会遭遇什么，因为在那个地区，做一个反对派是会非常危险的。但总的来说，我在当地有一支优秀的支持团队，我们尽力以安全的方式进行采访拍摄。
记者：你希望观众在看完纪录片后有哪些收获或思考？对于片子中揭示的问题，应该或可以做些什么？
乔治：我们在西方相信民主、劳工标准和环境保护这些观念。……我认为重要的是要了解到，有一些正在崛起的全球大国，他们的做法没有尊重这些规范。我认为这是令人担忧的，也是我们需要讨论的，尤其是当那些做法正越来越逼近传统西方的腹地，……这些是西方社会需要去接触和了解的。
我认为，如果欧洲想要确保其东翼不出现民主倒退，不希望劳工标准受到侵蚀，那么它需要更多地参与地区事务，需要伸出援手、帮助修建桥梁。中国还将会继续开展国际项目，应敦促他们在行事上更加透明。……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对话，希望这部影片可以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在巴尔干西部地区，来自中国的境外投资份额相对较小，远比不上欧洲联盟，然而，分析人士说，自从2005年以来，北京投入了上百亿美元，其影响力规模令人越来越感到关注。
不过也有人说，中国对该地区的影响力被夸大了。
资金方面的估算各有不同。总部在伦敦的国际战略研究所说，自从2011年以来，中国在该地区平均每年投资约10亿美元，而美国企业研究所则估计自从2005年以来中国每年就在投入这么多的资金了。总部在华盛顿的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认为，自从2012年以来，中国的年投资数额接近18亿美元。
不过，专家们同意，中国在巴尔干西部地区投资的大约80%都在塞尔维亚。中国在阿尔巴尼亚、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科索沃、黑山与北马其顿也有项目。
虽然中国据估计只占塞尔维亚每年境外投资的1%，与欧盟的70%相形见绌，然而，国际共和学会2020年6月的一项民调显示，71%的塞尔维亚人认为中国属于该地区的重要经济伙伴。
地区专家的担心
在最近于贝尔格莱德举行的有关中国在该地区影响力的一次会议上，一些专家说，那种更喜欢北京投资而不是西欧投资的民意受到了一种政治化叙事的误导。
“亲中国的叙事相当一部来自塞尔维亚政治精英和由塞尔维亚精英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媒体，”贝尔格莱德安全政策中心的中国、欧盟和巴尔干西部事务专家武克·武克萨诺维奇(Vuk Vuksanovi?)说。“因此，就这方面而言，中国并没有过分地开展行动来塑造它在塞尔维亚的形象，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它不需要这样做。中国有塞尔维亚政府在为它做事，而且就现实而言，中国在塞尔维亚民意中的形象是正面的。”
贝尔格莱德争取政治卓越基金会的斯特凡·弗拉迪萨夫列夫(Stefan Vladisavljev)说，该地区一些议员和官员更喜欢中国投资，这是因为北京对地区官员和当地各方提出的义务要求要少。
弗拉迪萨夫列夫说：“当中国与通常是发展中国家的这些国家接触时，他们拿出基础设施项目，经常是以某种不透明度方式达成协议，没有很多条件，而这是有吸引力的。”他提到，欧盟的投资指导原则要求地区政府和工商界证明他们遵守欧洲标准。
弗拉迪萨夫列夫说：“如果有人不在政治上给你施压，不要求你展开某些改革，不要求你去尊重竞争或法治，那你会很愿意落实这类项目。”
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官员没有回复多次置评请求。
弗拉迪萨夫列夫还说，20年后，塞尔维亚预计将欠中国超过79亿美元的贷款。他说，在从北京那里积下更多债务之前，塞尔维亚应当确保为塞尔维亚劳工落实安全保障标准。他提到，在离贝尔格莱德不到一个小时车程的兹雷尼亚宁，中国的山东玲珑轮胎公司被指控剥削劳工。该公司的越南籍劳工据称没有拿到薪水，宿舍没有供暖。
中国山东玲珑轮胎公司在塞尔维亚兹雷尼亚宁的工厂建筑工地.。(2021年11月18日)
弗拉迪萨夫列夫说：“我们如今谈的是越南人的劳工权利，而明天也许就是我们自己的塞尔维亚工人。”
针对玲珑公司未善待劳工的指称，玲珑公司和中国驻贝尔格莱德使馆都没有回复多次置评请求。
总理安娜·布纳比奇(Ana Brnabic)等塞尔维亚领导人淡化了轮胎厂事件。布纳比奇声称，这种负面报道是由塞尔维亚那些“反对中国投资的人”组织策划的。她提到西方经常批评中国项目。西方的这些批评包括中国的项目管理不透明、生态保护上有问题，而且怀有扩大北京在欧洲影响到地缘政治目的。
报道援引她的话说：“一开始是环境。如今，他们又盯上那里的工人。从明天开始，可能又会是别的什么。”
塞尔维亚总统亚历山大·武契奇(Aleksandar Vucic)说，一名塞尔维亚劳工事务检查员已被派往兹雷尼亚宁现场，但他不加掩饰地表明了预计会有什么样的结论。
武契奇问到：“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让我们毁掉9亿美元的投资？”他的话基本上反映了那些支持中国投资的人的观点。他们认为，通过创造就业，中国投资给地区带来了稳定。
欧盟的作用
直到最近，西方对中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的反应一直微乎其微。欧盟官员只是在最近才把在巴尔干西部地区的投资冠以西方回应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关键组成部分。欧盟的这些投资包括最近推出专门用于该地区的460亿美元的资金项目，用于特定的技术和基础设施支出。
但是，位于贝尔格莱德的国际与安全事务中心的伊戈尔·诺瓦科维奇(Igor Novakovic)说，跟中国投资相比，拿到欧盟资金的难度往往要大。
“有了(塞中长期)合作，钱很快就能拿到，工作很快就能展开，可是有关成本和环境负面影响的问题留了下来，”他对美国之音说。“与欧盟的合作步子要慢，但过程彻底。”
经济咨询专家延斯·巴斯蒂安(Jens Bastian)说，欧盟方面拒绝或未实现的公共基础设施项目经常被中国抓住。
“中国(被迫)来到东南欧投资，因为别人没有这样做，”巴斯蒂安对美国之音说。“北京在战略上下定了决心要长期留在该地区。”
黑山财务咨询专家米洛斯·武克维奇(Miloš Vukovi?)说，一笔“一带一路”贷款项目给波德戈里察方面造成的公共资金灾难应当为有可能陷入所谓中国债务外交陷阱的邻国敲响警钟。那项10亿美元的公路项目招标时没有投标书，该项目让黑山的国家债务超过了GDP。
黑山共和国巴尔-博尔哈雷公路一处桥梁建筑工地的水泥柱。(2018年6月7日)
武克维奇说，如果黑山违约，国家电网、工业港口等公共资产有可能成为偿还中国债务的抵押品。
“随后，如果我们付不了钱，他们可以说，‘我们将接管国家电力，投资可再生能源，”他对美国之音说。“因此，他们用一个有利可图的项目取代一个无利可图的项目，而我们知道能源就是未来，特别是可再生能源。”
曾在2002年至2009年担任塞尔维亚驻美大使的贝尔格莱德大学经济学者伊万·武贾西奇(Ivan Vujacic)说，中资项目让国家资产、工人权利或环境处在风险境地的部分原因是本地区的腐败，特别是当地政治精英故意把中国的贷款说成是投资。
武贾西奇提到中国2018年收购位于博尔的一座债务缠身的铜矿。他说：“我设想对(中国所)算计的投资来说，他们是赚了，他们正走在收获途中。”
“对塞尔维亚来说，我设想而且我希望有了妥善的可行性研究，而且他们也将有所收获，”他说。“但是我们对此没有保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