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写到:猛一刹车,伴着一声吆喝,单瞎子到了站。他一下车,便条件反射地做着隐晦的立正且右转的动作,因为十三年前的此时,他和孟瞎子在此处下车后,孟瞎子总会轻声且严肃地喊着:“立正!向右转!向前四百八十六步走!”,他也总是嬉笑着再用反转的陈述语气说“右拐---”,孟瞎子便会大笑,他也跟着笑,然后俩人才搀扶着,隐晦地做着孟瞎子教会的“军人”步伐,用竹杖敲打着前走四百八十六步后随即右拐。谁曾想,他这次回来,却是给这个人奔丧。
二 走路的旅程
“造孽,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叹息一声,又想:“不过,也好,免得老了受罪。哼!眼睛瞎着,谁伺候你呀?哎---”“三步以后,应该是下坡路。哎--,瞎子,活着还不是受罪吗?能挣钱还不至于那么下贱,要是挣不来钱,谁不嫌弃呀?那些眼睛没瞎的,将人家孩子拐来,打断腿,有的生生弄瞎眼睛,好帮他们讨钱。造孽呀,瞎子多难,看不见多难!还有,那几个算命的,跟我们一起的时候,眼睛明明是看得见的;可外出摆摊的时候,却非要装成一个瞎子!装瞎不难受?肯定比我们难受!可能跟孟瞎子刚瞎的时候差不多。这孟瞎子,怎么就变成腐败分子了呢?老实巴交的一个,又没什么背景。”
二百六十五步了,得有水响,以往第二百六十一步就能听到。水响呢?好像有,又有点不对,难道算错步了?不会走叉了吧?单瞎子还清楚记得通向他家的小路的前方有一座桥,桥下常年流着河水。他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同时增大了敲打路面的幅度。他期待有路人出现,但是没有。要是以往,他根本不用数什么步数,凭着脚底的感觉就知道在哪该拐弯。不过现在离家时间太久了,到处都在变,家乡的一切也不那么熟悉了。
一前一后两声长长的公鸡叫声,和一个女人的长长的带有指责意味的喊声从左侧村落远远地传来,他听出是五队麻婶的声音。他松了口气,条件反射式地缩小了敲打路面的幅度;到四百八十步时,他又频繁地较大幅度地敲打路面的右侧。
他小吁一口气,终于拐进了马路边通向自己家的小路。他又竖着耳朵听了听,往左后及右后转了转头,才放下背上的旅行包,将竹杖靠在上面,摸索着打开包上的锁,再拍打着从包里抽出崭新的镀有金边的黑色西装并换上,拿开鼻梁上的墨镜,露出闭着的几乎空洞的眼眶,迅速戴上打好的镀着金边的黑色领带,将旧墨镜藏回自己的包里,并换上一条金镜框的深蓝色墨镜,而后再往领带上夹上一个金色夹子,戴上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链还往镶金的竹杖装上一条小金链子,再换上一把银锁锁上,背上后,才暂时放下竖起的耳朵。不过,这并不是单瞎子的那种过分的本能的警惕,而是单瞎子在外多年,用尽所有的积蓄还向朋友借了钱才添置起的这些家当。看似一切风平浪静,单瞎子又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在县城就换上多好呀!车上的人不就会羡慕地看着自己了吗?不过,这样也好,毕竟东西没丢,没准他们知道后还会觉得我低调呢。他就这么想着,继续谨慎地听着,吸着,吹着路边的一尺来宽的灌水渠并敲打着路面往老家的方向踩着步子。
“噗”,如同放坏了的炮仗炸了一下便没了声响,却吓了他一跳。山麻雀!他想。
在城市呆久了的他,已经不太适应家乡的这种久违的寂静。但他却很享受,因为这是家乡的味道,那种在他乡受委屈时怀念的味道,尽管他知道这是落后的象征。
一阵微微凉风,裹挟着农药、水稻和新旧粪便的味道,闪闪地往身后去了。那群从路旁小树丛中惊起的鸟儿们也斜环着落入到另一片树丛…
有人在打甲胺磷! 他自信自己那超常的嗅觉和听觉还没有完全退化。
“弟,回来了。”苍老的声音中还夹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的兴奋节奏,是他堂兄---单大伟的声音。一秒前的他还戴着斗笠,背着打药桶,弯腰行走在田中央水稻丛中。此时,他却直起腰,脸朝着单瞎子,露出欣喜还有些讨好的表情,但右手的喷雾器龙头里还在弧形地晃着,龙头下是一圈圈弧形的白雾。
“嗯。北京回来的。”
“请多久假呢,弟?”
“半月。”
“那还不多请几天?这段时间,叔叔天天都念叨你。六七年没回来了吧?”
“八年了。 “
单大伟有些尴尬,赶紧扯开嗓子朝另一个方向大喊道:“幺毛,幺毛,你北京的六叔回来了。快过来,扶你叔回去!你妈勒个逼的,又去打麻将了,是吧!?““没有!”“没有?妈勒个逼的,你以为我三岁小孩?快点过来,飞跑过来!接下你六叔。” 单大伟虽然这么抱怨着,但他的声音里却仍有新闻记者抢到头条的那种兴奋感和使命感,左右手还在不停地晃动着。单瞎子听见自己的堂兄将“北京”发得重且长,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顿觉得惬意,毕竟,北京还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
单大伟又低下声,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可不是八年了吗?幺毛那年三年级,现在老二都半岁了。”随即再降低一半声音的振幅,既像是接着训儿子,又像是跟单瞎子拉家常,说道:“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妈勒个逼的,养了儿子,还得养孙。”
单瞎子沉默着。
“还在那个戏院呢,弟?”
“不干了,换地方了,换了个更大的,能上外国的电视!”单瞎子抬了抬左手,又晃了晃身体,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配合着射入单大伟的视线。
单大伟有些自卑,又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还有些紧张。他放缓了些许上下摆动的左手,又说道:“孟瞎子,明天上山。亲戚都…”看到单瞎子的脸色微变,单大伟才意识到现在的单瞎子已不是以前的单瞎子,瞎子已经犯了他的忌讳,心里则更紧张,便习惯性地扭头对自己的儿子骂道:“幺毛,你妈勒个逼的,怎么还在半路呢?瘸了?还不快点。”骂完,紧张似乎也缓解了一大半,满脸堆起笑容,说道:“老弟,你哥可没有你命好啊。不像你,一点都不显老。头发都全白了,腰骨还痛。” 单大伟的恭维,单瞎子很是受用。一受用,先前的忌讳便得以谅解。
“孟瞎子跟我托梦,说得有个仪式,才肯走!要不是怕他们不得安生,我那么远,赶回来做什么?车费就几百块。” 其实这已经是一个重复多次的谎言。根据单瞎子闯荡江湖多年的心得,要想混得好,不撒谎是不可能的,而且,一旦撒谎,就必须将这个谎一直撒下去,并且,好的谎言不仅要让别人信,自己甚至还要比别人信。
然而,单瞎子的内心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诫自己谎言最后肯定会穿帮,这是最后一次,但面对社会的压力,他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个最后一次。
善意的谎言吧?他想。
其实,如果没有单瞎子的谎言,葬礼很可能是会没有的。孟瞎子的父母倒是想办,泪眼汪汪地说:孟瞎子生前就没享过什么福,死的时候一定要走热闹点,免得别人看笑话。然而,他的兄弟姐妹却不同意,他们的理由五花八门,而能取得一致的却只有一点----孟瞎子的名声都已经坏了,应该偷偷埋掉才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没必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当然,他们口中的麻烦,主要还是怕孟瞎子的葬礼会连累到自己儿女的工作,尽管他们儿女的工作都是孟瞎子托关系给找的。由于彼此意见不一,他们才去征求孟瞎子那瘸子媳妇的意见,都希望那瘸子站到自己的一边。而那瘸子媳妇呢,一方面想借办葬礼收点礼,可又害怕那帮狐狸精们乘着葬礼的机会来揩油。车轱辘话说了一箩筐,就是不表态:翻来覆去就是孟瞎子如何如何不给我钱,把钱都用来供养小老婆、私生子。现在出了事,她们到都卷着钱跑了;就让我也个人受连累,有的没的都找我,一拨一拨的人来要吃要喝还拿钱。有的小老婆还要把孩子往我这送。这种孩子,这种小老婆、你们一个都不能认,也一个都不让来。否则,我马上就嫁人,三个孩子全带走,都不姓你们家的姓。
这三方面人员都各执己见,彼此又不会说话,不一会便是吵,再是骂,还差点动手。没过多久,便闹到村里。此时的村干部哪还是过去的村干部,躲他们都像躲苍蝇似的。他们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到任何一个村干部都是不在家,甚至连民办老师都找不到。无奈之下,他们才想到单瞎子。
单瞎子并没想掺和孟瞎子家里的那些烦心事,但毕竟孟瞎子的父母是长辈,孟瞎子又是他们村除他以外的唯一一个身体上的瞎子,以前俩人关系也挺好的,才愿揽下这么一档子事。当然,瞎子自然愿意帮瞎子,部分原因也是怕自己某一天落到他那样的境地,虽然很多时候瞎子之间同行也是冤家。于是,便有了上文提到的“托梦”的那个谎言。既是意料之中,也是预料之外,这份谎言的作用竟然很强,不仅那瘸子媳妇同意办丧事,就连先前那几个强烈反对的兄弟姐妹的头点得也像捣蒜一样。深层的原因只能点破而不说破,那就是怕。为什么怕?因为讲利,讲力,却不讲理,是他们村的传统。
单瞎子虽然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已觉察此处的怪异,更深熟这套经验。以至于谎言一到,所有矛盾好像在那一刻之间,全都冰消瓦解。为了掩盖自己的谎言,他的代价就是用本不太愿意回家的勉强行动加上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掩盖那个本来还不是为了自己的谎言。不过,孟瞎子的家人还算通情达理,知道他来回的路费不是一笔小数目,还是口头上减免了他的随礼,尽管心里希望他拒绝。
单大伟看见同院子的四个人朝单瞎子的方向走来,有弟和弟媳,各自背着一个孙子和孙女,孟瞎子的哥哥和嫂子,每人也都挑着一担祭奠用的东西。单大伟突然间非常担心扶单瞎子的事让人抢走,便真的焦急还带着几分愤怒的声音催促道,“快点呀!幺毛!你妈勒个逼的!”,右手龙头里的那一圈弧形的雾在瞬间突然变小,成了几个水滴。跑着的幺毛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或许已经看见那几个行走着的人,总算在那些人赶到以前,已抢过单瞎子背上的包,并拉上他的手。但很快,他们六人便走在一处。
多人间的闲谈,显然比俩人的闲谈要轻松且畅快得多,谈着,谈着,站在上帝的视角,这两个瞎子的人生经历便有了一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