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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帆 (热门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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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和诗

(2023-07-21 06:21:12) 下一个

  因为疫情隔了一年多又开始回城上班的时候,有兴奋,也有焦虑。算起来,自己在纽约谋生已有20余年。这20多年里,除去节假日,几乎每一天都要出入曼哈顿这座泱泱大城。对这座城市的复杂情感,更多在每天走过的路,遇见的人和看到的风景。

  喜欢的风景之一,当是位于40和42街之间的那座纽约公立图书馆。这个地标性建筑,背靠树花葳蕤的布莱恩公园,面对车水马龙的五大道,内部阔大辉煌,外部坚实巍峨,无端给我一种“镇城之馆”的感觉。

  每回有朋友来纽约玩,我也总要带他们去看看这个图书馆。看了图书馆的外部,还会带他们进去看看图书馆的内部。常见高穹长厅之内灯火明亮温暖,阅读的人群肃穆安静,一排排一架架的书籍更让人望而生敬,无端体会到一种“书馆深深深几许”的庄严。外表固然好看,灵魂也很有趣,用来形容这么一座图书馆,真是再恰当不过。

  自己其实很少在这个图书馆借书看书,但是处于纽约市中心的它总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受:在实体书店节节败退的网络时代,图书馆的巍然不动就更有其抚慰和安稳人心的价值。当然,要说抚慰和安稳人心,图书馆面前卧着的两只石狮子,就更是这种力量的绝佳象征和代表,常常吸引众多游客驻足细看并拍照留念。

  这两只仿佛“镇馆之宝”的石狮子被喻为“纽约最受欢迎的公共雕塑”,也自大有来历。他们于1911年落户于图书馆前,是用田纳西州的粉红大理石雕刻而成;当初付了设计费八千美金,雕刻费也花了5000美金。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风雨侵蚀之后,纽约市政府在2019年还特地给这两只石狮子做了专业的清洗净身和修复工作。

  这两只石狮子也曾有过许多昵称和外号,最初是用图书馆创建者等人的人名,比如戏谑为“阿斯特女士”和“莱龙克斯老爷”。在大萧条时期,当时的市长拉瓜迪亚将他们命名为“耐心”(Patience)和“坚韧”(Fortitude),用以鼓舞纽约市民振作起来度过难关。这也是他们如今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和代号。在近两年疫情肆虐的日子里,图书馆大门南侧的“耐心”和北侧的“坚韧”,想必也曾鼓舞了很多士气低落、信心丧失的普通人吧?

  其实,普通人也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喜好给这两只石狮取名,比如我们熟识的台湾作家王渝就撰文讲她以前曾对年幼的儿子胡诌,说这两只石狮子一个叫“东东”一个叫“西西”,因为他们分别站在图书馆的“东边和西边”。当然后来她的儿子知道那是方向感极差的母亲“胡扯”,因为这两只石狮子站立的方位分别是图书馆大门的南边和北边,一直面对太阳升起的东方。

  疫情期间,有人给这两只石狮子戴上了口罩,一如从前下雪的日子,有人给他们围上了围巾;圣诞节时候,有人给他们戴上圣诞老人的帽子或者围上圣诞树环;大都会或者洋基棒球队赢球的日子,有人给他们戴上球队的帽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某一期《纽约客》的杂志封面:一只石狮子嘴角有血,空中有羽毛,昭示着他刚刚撕吞了一只常常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鸽子。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两只石狮子其实都是雄狮,虽然“耐心”这个名字似乎暗示着女性。(《红楼梦》一种英译本里,“平儿”的便被译成Patience一词。)离此不远的麦迪逊大街上还有一座也颇有名气的摩根图书馆,门口也有两只石狮子,且都是母狮。

  另有一项也不广为人知的事实是,这两只石狮子向东凝望着的、位于五大道和公园大道之间的41街,还有一个十分贴切的别名,就叫“图书馆路”。图书馆路的两侧人行道上,嵌置了64个铜匾,或圆或方,每一只匾上都镌刻着某一位世界知名艺术家、哲学家、作家或者诗人的名言警句,尤以诗人的佳句为多。

  虽然早知此典,但直到去年夏天回城上班后的一个黄昏,我才得空细细浏览这些铜匾上的诗文。也许是因为疫情期间,城里行人比往常要少的缘故,我可以从容地在41街上走,从麦迪逊大道走到五大道那一端,甚至在中途有从41街的北面转到南面去,只是为了看全这些启人心智的大师言语。

  在疫情和各种言论满天飞的岁月里,看到法国作家加缪写作《鼠疫》时的感慨:“在疫情期间,我们知道,在人类的身上值得赞美的(品质)远多于应当鄙视的”,自然令人心有戚戚焉。加缪的同胞、立体主义画家和雕塑家的乔治·布拉克(George Braque)的名言:“真相永远在那里,只有谎言需要被发明出来”,在假消息满天飞的疫情时代,也给我醍醐灌顶的感悟。

  诸多大诗人的名句都在这一条路上的铜匾里找到栖息之所,比如叶芝的《当你老了》,美国非裔诗人兰斯顿·休叶思(Langston Hughes)的《‘自由’之类的词汇》等等。也还读到一些我之前从不曾知晓诗人和他们的诗句,比如女诗人慕瑞尔·如凯瑟(Muriel Rukeyser)的短章:“宇宙是由一个个故事组成的,而不是一个个原子。”

  一路慢慢地走过去,一路细细地看过去,一路也拍了不少铜匾诗文的照片。在“图书馆路”南面接近五大道的那一头,在一辆货车架底下的铜匾上,我惊喜地发现顾城《永别了,墓地》里的句子被镌刻其上:“现在我的心页中/再没有描摹/它反潮了/被叶尖上/蓝色的露水所打湿/在展开时/我不能用钢笔/也不能用毛笔/我只能用生命里/最柔软的呼吸/画下一片/值得猜测的痕迹。”这不是顾城最有名的诗,英译也不是特别容易解读,让我感慨的却是有人在某时、费尽心思地选了一位中国名诗人的句子,放在这个可称世界中心的城市中心的街道上,叫我心底油然而生敬意。

  后来回家上网,知道有人拍下了所有匾牌的照片,并且在网上留言说,可以寄送给那些喜欢和需要的人。也有些在附近大楼里上班的人说他们养成了中午在这条街上走一走、读一读名言的习惯,认为这是十分“治愈”的一条图书馆路。倒不由让人想起希腊底比斯图书馆大门上镌刻着的名言:“灵魂之药”。

  对于为什么这座纽约公立图书馆前立着两只石狮子,有人解释说:图书馆是人们获取知识和不断成长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读者每读一本书,就像狮子一样会更具智慧和力量。我倒想起中文的构字:狮应是我们给予我们勇气和信心的动物界老师;诗则是我们在安静寺庙中的言语。

  在五大道和41街的交汇处,在这个辉煌图书馆的阶前雄狮象征着力量和勇气,马路对面铜匾上的诗句则带来沉静和美丽,都是引人沉思的意象。他们守护着的的,大约不仅仅是这么一座图书馆,更是这一座城池,和这城池里来来往往着的、八百多万芸芸众生的心灵和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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