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Day or One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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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芥川龙之介的《父亲》(3)

(2020-05-16 18:11:46) 下一个

                                                              【父亲】
  故事是这样的:“我”是一位中四学生(相当于高一?)。学校组织旅行,需要一大早赶到火车站集合。在路上,“我”遇到了同一小学毕业,现在又同一中学的同学能势五十雄。注意,作者先在这儿埋下伏笔。接着介绍能势其人,成绩不是太好但也不差,却有点小聪明,接着列举了一系列诸如吟诗、落语、讲谈、模仿、魔术……能势样样都会一点,接着更进一层,说到他最会模仿,“那动作、表情,一举一动,独有其趣,让人笑破肚皮。”作者最后不忘补一句,“不过,虽然我们互有往来,却谈不上是密友。”是老同学,但不是密友。这种特殊的关系将在后文中得以体现,暂且不表。
  上述为作者的概括介绍,接着借两人在电车上的对话,直接展现能势的为人。上课迟到,对老师的责怪不以为意,给老师取外号。
  在候车室里同学们大声喧哗。看看芥川如何描绘中学生或者少年人的。“这个年龄段的学生,自称都不愿意说‘我’,喜欢自称‘老子’。于是,从‘老子们’的嘴里接连不断地吐了对这次旅行的设想,对同学的评判,对老师冷嘲热讽。”当大家开始嘲笑候车室里一名工匠的破鞋子后,“我们一个个都洋洋得意,开始对候车室里的人们评头论足。那种狂妄傲慢、讽刺挖苦的语言只有东京的中学生们才说得出来。”果然芥川的小说写的是人性之恶,这篇同样写的是人性恶,是少年之恶,是与生俱来的恶。
  这群学生笑完这个笑那个,最后变成能势一个人在说别人的坏话,因为“能势的语言最尖酸刻薄,也最诙谐可笑。”这时候,大伙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可笑而奇怪的人。芥川仔细地描写了他的模样。“那个男人穿著一件黑紫色的西装,下半身是灰色粗条纹的长裤,包裹著一双瘦巴巴像体操时用的球竿的脚。头上戴著一顶老式的黑色宽檐呢帽,呢帽下露出斑白头发,看来是个年纪已过半百的男人。不过,他脖子上缠著一条黑白方格花纹的围巾,腋下夹著一根鞭条般的紫竹长杖。”
  这个人简直就像从讽刺漫画中剪下来,放到候车室的人流里似的。而这个人,“我一眼看去,尽管是侧面,也知道是能势的父亲。”而其他同学都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前面作者已有铺垫,“我”与能势是多年的老同学。大家让能势形容取笑一下这个滑稽的家伙。能势便说,“那家伙吗?那家伙是伦敦乞丐。”因为据说伦敦乞丐都是西装格履的。大家哈哈大笑。有一个同学更是模仿能势父亲掏怀表看时间的动作,取笑他。
  “我”此时没有勇气看一眼能势的表情。是啊,“我”都能从背影看出那是能势的父亲,能势岂会不知?是什么心理让他当着众人取笑自己的父亲呢?
  在候车室人来人往,只有“我”,在昏暗的空间里,不动声色地偷看这“伦敦乞丐”。芥川此时突然将镜头拉开,退后,瞬间整个场景由具象退到抽象:
  “能势的父亲恰好罩在那一柱阳光里。周围的一切都在动,无论我们论视线所及之处,或视线所不及之处,都在动。这运动无声无息,如烟雾笼罩着巨大的建筑。但是,只有能势的父亲一动不动。这位与现代无缘的老人,身穿与现代无缘的西服,在眼花缭乱的动态人群洪流中,超越现代。黑色礼帽戴在后脑勺,拴着紫色绦带的怀表放在右手掌上,依然如气筒般伫立在火车时刻表前……”
  芥川将电影一般的画面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仿佛身临其境,目睹了那些嘻嘻哈哈的孩子,那个一无所知的父亲,还有能势,还有“我”。
  这就是小说的高潮了。然后,芥川用两段简短的文字收尾全篇。一是,“我”不动声色地问过能势,原来他父亲那天出现在候车室,是想在上班路上来看一眼儿子和同学们去旅行的情景,不过事先没告诉能势。父母之爱就是这样的深沉。想到我的母亲,我参加工作后,她一定要去我单位看看,我住的宿舍也要看看,仿佛才放心。而我呢,在同事面前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最后一段,能势中学毕业不久即因肺结核不治身亡。“我”致悼词时说,“你素日孝敬父母。”全文到此嘎然而止。不得不佩服芥川深谙短篇小说之神妙。从写作技巧上看,这句话收得相当出彩,引出读者无限遐想,能势到底当时认没认出是父亲呢?他为什么要嘲笑自己的父亲呢?他心里怎么想的?他真是孝子吗?“我”这么说是讥讽能势吗?多少问题留待读者自己解决。
  我的理解是:能势也认出了父亲,但少年人爱面子的心态大过一切,他怕被同学笑话有这么一个寒酸可笑的父亲,因此装作不认识,继续取笑,以保全自己。他自己是那么会取笑他人的人,他可不想被人取笑。这算不算利已主义?这群取笑他人的中学生,是少年这个群体的恶。芥川写能势中学毕业即死去,是想说少年之恶以能势之死而终止,所以才有日后为人之父的伟大父爱吗?
  “我”在悼词中加上的那一句:“你素日孝敬父母……”不是在讽刺能势。而是“我”在替能势向父亲说对不起。小说中的“我” 似是这群少年的良心,在最后,代能势向父亲表达歉意。
  读完芥川这一篇,很难不想起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不拿来作比较。同样都是写父爱,朱自清的《背影》正面入手,详细描写父亲如何笨拙地爬过铁路去给儿子买桔子,儿子又如何地感激领悟到父爱珍惜这份父爱。但芥川于如何体现父爱未过多着墨,文中的父亲对此一无所知,完全像个局外人。他仅落笔于当儿子的如何取笑父亲,但读者完全能从侧面体会到父爱。
  需要补充的是,后来我在读芥川书信时,读到他向友人解释这篇文章的一段话,摘抄如下:
  《父亲》在最初有某种事实的时候,我也如你所说的那样,受到感动。把这种感动硬说成moralisch(道德),这是写作时候的心情与当事人的存在所左右的结果。我至今仍然讨厌那种不自然地夸张的道德性感动,决心以后再也不会出这样的事。(1916年6月7日致恒藤恭)
  后来芥川似科真的再没有写过这种温情的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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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周回陶钧 回复 悄悄话 没有看过这一篇故事,但是看过他写的《母亲》。里面有些细节显示故事发生的时间正好是当时中国肺炎瘟疫大流行时期。两个孩子都死于类似于病毒性感冒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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