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路 (三)
登高,似乎是一种嗜好。每次回家,我总喜欢到附近的高处走走。如果不去几十公里外的山区,在几个小时便可以登顶而回的高地,大概只有西山了。
因为走惯了大山,这区区几百米高的小丘,对于我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每天宅在都市的楼群无所事事,人便会感到几分壅塞。于是午饭后,趁妈午睡,我常会坐上城铁到香山,到附近的山上走走。
我对公园从没有兴趣。走山,必是野的。好在京西的山地,尚有未被侵占的角落。
雪后,轻风,阳光遍洒。路还是通向静福寺的旧路。
山坡很静。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角落。但每次上山,我却总会看到一两个来自京城的取水人。这里的山泉洁净清凉,上下山时,我也常会喝上几口,算是品泉了。我想,这静福寺的泉水,如果带不来福运,一定会让人守静的。
其实,在这个世界,静和福字,并不会给任何人和物带来好运。在六十年代,这座寺院的生命,早已被“光荣伟大正确”地革掉了。
几十年后,人们大多已不知道禅寺的存在。多年前我回家时,为了走上这片林木丰郁的山,我寻到这里,无意间发现了遗迹。
石路蜿蜒,柏荫遮蔽。当我再次走进这片山时,相伴的,只有自己的身影。
旧路,往往有旧路的故事。每次走在这里,思绪总是很多。我想起了那些写下的字。
这里曾经唢呐声声。但消失了禅者的山坡,也消失了恍惚的幽影。此时,世界沉寂,禅钟平静。
柏荫之下,在丝丝流淌的心绪中,我走到了静福寺的遗址。
山门的石阶,没有了摆放的金佛和贡品。
我望着蓝天下的山门,想象着这里曾经的香火。
眼前残墙断壁,树灌丛生。很多石碑碎裂倒卧着。一座不大的碑半埋在地上,尘落足踩,岁月摧残。我蹲下身,拂去尘土试图去读其上的字。但残破的碑面上,字迹已经难以辨认了。
我站起身,看着眼前荒芜的一切,不知该说什么。
这座盛在明清的寺院,在经历了近四百年的风雨之后,最终毁在了文革。
遗迹,会让人回溯目光,但如果不知这里的历史,目光便是茫然的。
京西的近山舒简无奇,本无诱人的自然风景。但经过历代文化的营植,人文的景观已让这里成为京都名胜。这里皇城靠背,夏绿秋红,闲赋的天子早已碑出“西山晴雪”,也让今日无数的都市人登高望远,踏青赏秋。
在这离香山景区仅仅千米的山坳,我看着眼前的残墙碎瓦,无法想象往日的辉煌。我只是看到,在如今的时代,燕京八景,都已经旧了。
我有些感慨,却无力为之做出什么。我知道,野蛮者最大的困惑,便是看到了文明的存在。因为文明,不仅仅是物质的感念,在很多时候,具有野蛮者奢望,却无法拥有的精神意义。
我看到,当一种教义或信仰,限制其它信仰存在的时候,文明,总会经历考验。当人们习惯了文明的残骸,往往不会细想,谁是文明的终结者。
要知道,法西斯给人类带来的痛苦,只局限在欧洲及其周边,也仅仅只有几年。而共产理论带给人类的灾难,却是世界性的,不仅持续了一个世纪,至今依旧延续着。
。。。。。。
红嘴蓝鹊和岩松鼠在身边鸣叫,把我从恍惚中带到现实。我只是在走山。
眼前这些跳跃飞舞的生灵是属于山的,并不关心我所思索的一切。它们在泉洞前的崖下饮水。这里是这片山坳唯一的水源。
山的阴处还有残雪。我继续向上走着,试图不去想身后的世界。静福寺消失的时候,鸟鸣也在低去。
我一路而上,无觉寒冷。
我无意间看到自己的衣着,还是走在西藏的行头。红色的冲锋衣曾经历过珠峰的寒冷,脚上的旧靴曾踏在西藏的土地。此时此刻,我走在京西的山地,还是那个孤独的自己,不增不减,不悲不喜。
我望着山林,思绪在远去。我怀念那些旅行的日子,也怀念那些留在心底的风景。走在西藏的脚步是沉重的,尽管那里有很多渡生的佛。在世界最高的地方,我懂得了很多。我看到人间的茫然无法超度,也看到世间的长头无缘轮回。那里的人们依旧充满期待,但输入的道法,已经搅起无边尘土。
其实,烟云为空,般若或远,微尘组成的世界,本该充满尘土。如同落在尘灰里的佛,在这无事不尘的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图腾可让人合十双手。
我在往山上走着,没有一步一世界,也没有一念一菩提。
我只看到两个下山的人,坐在山坡打歇。我寒暄几句,便继续高去。
山上有很多防火路,路面积雪。每次走到这些路上,我总感到一份惋惜。因为从很远的京城,便能看到这些路的痕迹。
在这片土地上,总有太多的事无法理喻。我至今不理解,为何在这些风景区的山上,开掘建造出这些破坏景观,无甚防火意义的水泥路。
我站在山顶,看着眼前的世界。雪后西风,天空有了一份清澈。
视野中的人间,与眼前的山对照着。远方,是延绵的军都山,延续到山边的,曾经是无边的田园。我叹了口气。
听哥们儿讲,未来的规划,似乎要将这片已经用水泥堆积起来的世界,“打造”成中国的“高科技中心”。
对这些事,我无法评价,更无法左右。我只知道,一种体制,可以让一些人拥有无数金桌银碗,却只用来蘸醋吃包子;而另一种体制,却可以让同样的人,在劈柴炉边的破桌子上,用一枝捡来的铅笔头去震撼世界。
其实,大千世界皆有明暗,万物之渡皆有法劫。我感到有些好笑。我本知道吃饱了不饿,此时却站在这里,徒劳这些与己无关的得舍。
世事浮沉,皆循法道;烟华虚幻,终有归结。我只是微尘一介,如果把自己怂恿进这些无解之界,是绝难精进的;更何况,我正站在这个绞控信仰,正经历另一场“灭佛”运动的地域和时代。
我想,如果抛却佛教重生的感念,人生之路终是一种轮回。这种轮回是属于自己的,无关佛事。那是当自己走上不曾到达的高度,回望路上尝试着各种风貌的自己,从而感知到生命的意义,然后再回到现实的路上,去重塑自己。我想,这大概是灵魂的重生,因为此时的自己,已经超越了原来的自我。
这种轮回是痛苦的,因为路上会失去参照,会看着愿望死去,充满彷徨和曲折。这种轮回也是欣慰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无畏艰辛走去这一高度,并用心回望的人,不会很多。
我徘徊在山顶只是片刻,然后便向山下走去。我要回家陪妈做饭,不再去想什么轮回和山水。
我知道,这里的山上都有寺,寺里都有佛。
我也知道,因为碧云寺的罗汉神形各异,卧佛寺的睡佛便不愿醒来。
我更知道,山下的世界皆是尘。尘间的佛闭目心会,都知道吃饱了不饿。
一位中年人走来,看了我一眼,简单回应了一下招呼,继续向山上走着,背包里唱着京剧。
山上很静,背包里的锣鼓和唱韵,随着背影渐飘渐远。
我想,这京剧的戏目,大概是《大郎探母》。
这戏里也一定有一句唱词:旧路淡风景,因为走过。
感谢!
音乐:Raindance, Deuter
下次奶奶姑冬天回家,也去走走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