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聊天的大雁
没想到,野生的大雁会跟我聊天。
这是断翼的大雁。收留在鸽溪半年之后,这只伤雁终于接受了我。
大雁去年秋季受伤。尽管在鸽溪住了很久,伤雁却一直对我很有戒心。每次看到我走进院落,它都会警惕地望着。即便我扔去食物,伤雁也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取食,或在我离开后才去进食。最后即便伤雁习惯了我的存在,我也只能接近到数米之处。
这只野生的大雁显然不喜欢接近人类。
在鸽溪安家的大雁夫妻,曾与伤雁为伴,彼此相安无事。但自从这对大雁筑巢,其间的关系便彻底变了。
繁殖期的加拿大雁领地意识极强。雌雁在岛上筑巢后,在离雁巢五六十米的范围内,雄雁不会让同类或任何可能有威胁的生灵接近。
鸽溪院落长度不足百米,空间有限。伤雁无法飞翔逃离,只能四处躲避,于是每天都会被雄雁驱赶。一连几周,伤雁的日子都很难过。
河谷上空常有大雁飞过。曾有一只孤雁路过鸽溪,看到花园的伤雁,便落了下来。
那天两只大雁在月弯水塘边休息。但仅仅不到一个小时,新来的大雁便被雄雁赶走了。
我看着孤雁鸣叫着离去,只能叹息。无论人间怎样希望与自然共情,自然的世界没有怜悯。
一天,巡视领地的雄雁看到躲在角落的伤雁,又气势汹汹,贴着地面飞来。
我正巧离伤雁不远,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是山东人,自然有些亦侠亦匪的性格。我立刻冲出,挡在伤雁之前,也学着雄雁的动作,展开“翅膀”,嘴里嘶嘶有声,“扑”向攻击的雄雁。
一向所向披靡的公雁没料到,这半路上竟杀出了老程。只一个回合,雄雁便败下阵来。
雄雁很不服气,在不远处昂首挺胸,气鼓鼓嘶嘶低吼,上下伸着脖子。
雄雁护巢是本能,也是自然规则。对此我并不愿过度干预。但伤雁已是弱者,只希望入群获得一些安全感,根本不会对大雁一家构成任何威胁。
但大雁护巢只是遵循自己的天性,不会理解伤雁的处境。
处于自然界食物链底层的生灵,往往都会缺乏安全感。这大概也是雁鸭类喜欢结群的原因。冬季结群的大雁休息或觅食时,总会有几只成员担任警戒。即便是离群繁殖的成对大雁,也都是轮流觅食,其中一只始终保持着警戒状态。
鸽溪的伤雁没有同伴,只能孤独面对所有的危险。
那天下午,我坐在水塘边的长椅喝茶,看着水中觅食的野鸭和黑水鸡,多少有些惬意。
我看到伤雁缓缓走来。
出乎我的意料,伤雁一直走到我的身边,梳理着羽毛,卧了下来。
我看着大雁,很是惊讶。伤雁无声无息,也时时会看看我,眼神温柔。第一次,我看到伤雁的眼神中消失了戒备。
在我的脚边,伤雁一直安然地梳理着羽毛。然后站起身,在长椅边安静地吃草,不再介意我的存在。
一瞬间,一份感动从心底涌出。自从丝黛拉走后,第一次,我的身边有了陪伴。
伤雁一定知道,我今天在公雁面前所做的一切,是在保护它。生灵间的信任,竟是如此简单。
从身形上看,伤雁大概是只很年轻的雄雁。它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对此我特意留心了一下,发现它的眼睛比其它大雁要大上许多。
我此时可以在很近的距离上察看伤雁的断翼了。大雁左翼肱骨折断,已经畸形愈合。我估计左翼折断时也合并有血管损伤。因为血供受到影响,伤翼远端的羽毛多有劈裂,也明显失去了润泽。
我在想,如果大雁受伤时我在场,我估计可以尽可能使骨折复位,并用夹板和棉线把断翼固定一下。棉线会在几周后自然分解而断裂,夹板也可随之松脱,届时骨折也基本愈合了。如果对位愈合良好,大雁或许还有可能再次飞翔。
但此时骨折愈合很久,已然无法再处理断翼了。我看着伤雁,为之难过。
不止一次,在风大的时候,我看见伤雁半张着翅膀,边扇动边迎风奔跑。它在回忆飞翔的感觉。
我看着它停下来,迎着风,缓缓放下双翼,孤独地站在那里,在想着什么。伤雁一定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拥有天空了。
其后,我每次去喂食,伤雁都会像家鹅一样跟在身边。我也像对丝黛拉一样,在它吃食的时候,轻轻抚摸几下它的背,轻声细语说几句话。
我又想起克罗地亚老人与白鹳的故事。世界上很多美丽的故事,都发生在人与自然之间。
信任无言,却出自心底。即便是野生的大雁,也一定懂得人间的良善。
很多次,我在花坛除草,无意间听到身后有些声音,回头便看到是这只大雁。伤雁站在身后,喉咙里叽叽咕咕,似乎跟我说着什么。
大雁说话是不张嘴的。我也在想,野外的大雁看似安静,其实也一定会彼此交流着。
“你又来啦。”我会轻轻地说,“真乖,想不想帮我干点活儿呢?”
我也会模仿伤雁,不张嘴,在嗓子里咕哝着,轻轻发声,仿佛跟它说些什么。
很奇怪,我模仿它说话时伤雁静听。我一停,它便又叽叽咕咕说起来。
这样的交谈竟会持续很长时间。我相信,它一定在跟我聊天。
因为一些简单的话反复说,我想大雁一定能听懂的。我端着茶杯缓缓走在院落,伤雁便常常跟着我漫步。此时的我,为不惹公雁小老人家生气,也尽可能不靠近公雁的警戒范围。
我有时会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点儿好吃的。”这只伤雁竟会跟在后面,然后站在草坪上等着我。
当然,我每次说拿吃的,是绝不会骗它的。
用行为表达的真诚与善良,大概是自然界共同的,也是最简单的语言。如是,也一定会让很多生灵感受到温暖。
无论世界怎样变迁,我相信,在很多时候,大自然的生灵有着共同的语言。我曾说过,因为很多生灵与人类共享大部分基因,也一定在很大程度上会彼此懂得。
我是猎人,本没有资格在此谈论真诚与良善。但猎人的心,也与这些生灵有着同一个温度。
如今,鸽溪的雏雁已经长得很大,育雏的大雁夫妻,也渐渐接受了伤雁的存在。尽管伤雁喜欢与同类相处,但我给大雁一家喂食时,仍旧会把伤雁叫到一边,偏向给它些谷物。
看它吃着谷物,我往往会像往常一样,轻轻抚摸几下伤雁的脊背,嘴里咕咕发声,或轻声说几句话。人间这种爱意的表达,其实并不是大雁之间的行为。但伤雁已然接受了我。
今天下午我回到鸽溪,煮好奶茶,然后端着茶杯走在花园。
我看着伤雁安然卧在大雁一家不远的地方,为之高兴。但秋季一到,大雁一家会离开鸽溪,去寻找自己的天地。那时的伤雁会再次孤独。
我知道孤独的滋味。
我回屋舀出一些麦粒,大部分撒给大雁一家,然后把伤雁叫到一边,把剩下的谷粒送给它。
我依旧会跟它说些什么。这些话是简单的,甚至简单得连我也不知道与它在说些什么。但这些音符是温柔的。我知道,大自然中的生灵,只接受和懂得温柔的语言。
我站在花园的高处,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有安静的世界,有飞鸽翔鸥,有野兔松鼠,有玲蜂轻蝶,更有很多游鱼花草。
鸽溪的日子,如此简单地过着。
感谢!
音乐:La Purete du Poeur, Michel Pe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