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沿海蒲口一带,有一座澄水古城,方圆百余里,背山面海。此处古时为海,后升为平原。城中水路环绕,水中布满菖蒲,满山遍野长满艾草。蒲艾街是城中最古老也是最繁华的一条街,东西走向,纵穿整座澄水古城。
五月仲夏,天气乍热。经过几天细雨绵绵,一切鲜活湿润,繁花锦盛,碧翠姹红。此时的蒲艾街,街如其名,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菖蒲和艾草的香气。只因天气初晴,家家户户门口架起竹竿,上面垂挂晾晒被染成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的菅茅草。这些菅草每百余根用艾草捆成一扎,用蒲艾熏烤过,香气便是从那一捆捆如花团锦簇的菅草中散发出来。穿行蒲艾街,如置身于百花丛中。有风吹过,菅茅草在竹竿上随风摆动,发出沙沙声响,仿若低声吟唱。
沿着蒲艾街,一直走出城外,再向西行约十余里,便来到一座大山脚下。此山名为谷域山,山上本盛产毛竹。城中多能工巧匠,就地取材,日常所用的一切家具物什,大致桌床板凳,小致孩童手中把玩物件,皆以竹竿,竹条或辅以竹篾编制而成。熏染晒干的五色菅草,则编织成各种花鸟虫兽图案的帘子或席子,挂在室外门窗之上,或铺在室内床榻之中,如一幅幅画卷一般。此地着实为人杰地灵之所在。
然而数十年前的一个仲夏夜,闪电雷鸣,天雷击中谷域山顶,引起漫山大火,烧了十余日,将整座山上的树木,毛竹和艾草焚烧殆尽。之后每年五月,山中必起山火,将刚刚复苏的草木悉数烧光。以至于原本郁郁葱葱的山林,如今成了寸草不生的黑色焦土。待到山中实在无一物可烧,山火便向山下蔓延。山中猎户和山下村民,被烧了赖以生存之根本,又为了逃离山火带来的灭顶之灾,渐渐搬离了谷域山。使得现在谷域山附近十余里,空旷荒凉渺无人烟。
居住在澄水城中的多为平头百姓,虽然担心山火会蔓延至城中,最终将这座近五百年的古城焚烧殆尽。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如何能够轻易放弃家园并迁徙他处?只是他们无计可施,城中更是谣传年年天雷击中地火,是因为澄水一带山水环绕风景秀美,优胜仙人居住的云阶月地悬圃蓬莱。所以引起天神妒忌,降怒凡间,意欲收回这片人间仙境。直到十年前,城中突然来了一位游方仙人,说山中大火,全因一只金鸡魔兽而起。谷域山一带山清水秀,自古就是个修行的好去处,自然也会吸引各方灵物。
早在蒲口一带还未升为平原,澄水城所在更是浸在海水之中,谷域山也只是露出海面的一座岛屿,此处就引来了一对金鸡筑巢下卵。这对金鸡体大如牛,翅膀张开足二丈有余,周身通红如烈焰燃烧,三趾金爪长满龙鳞,尖锐如金钩。它们原本在扶桑山修炼了近千年,只因山中狐仙盛行,不堪其扰,又值雌鸡腹中孕有一卵,无奈只能离开扶桑山另寻栖身之所。
一个春日清晨,它们伴着旭日之霞光飞过这片海域。见谷域山四面环海,山中浓郁葱茏,春笋怒发,山泉叮咚,鸟声阵阵,着实是个栖息产卵的好去处。于是金鸡伴着日光降落山头之上,择了一僻静处筑巢产卵。然而一枚巨大的金卵产下之后,雌鸡坐孵了三年却不化。却又因为此枚金卵,引来了原本就蛰伏山中和潜游海里的各种毒虫灵物。雌雄金鸡疲于应付,最终不堪重负,弃巢而去。
觊觎金卵已久的各方灵物一拥而上,经过一番打斗厮杀,此枚金卵最终被一条金色巨蟒吞食。虽然蟒蛇已有上百年修行,但任凭它使出万般能耐,却始终消化不了金卵,只能将它稽留体内。直到数百年之后,沧海桑田,原先的海域变成了一片平原,遍地长满了菖蒲和艾草。一只巨大的金蟾不知从何处窜行到了此处,见到金蟒腹中高耸,内似藏有宝物,遂起贪念。
蟾蟒一战,金蟒由于体内巨大金卵累赘,最终不敌金蟾而落败。金蟾咬开蛇腹,取出金卵之后,寻了个阳光充足的至高处,将金卵置于腹下,开始坐孵。
与此同时,澄水古城初现规模,渐渐有人迁徙到此处,开荒耕地,修城盖房,繁衍生息。如此安居乐业过了近五百年,直至数十年的那场天降大火。金蟾被活活烧死,而它坐孵了近五百年的金卵,却在烈焰之中破壳而出。至此,距雌雄金鸡弃巢而去,金卵在谷域山中辗转了近千年。本为聚天地之灵气金鸡所生,却被贪欲和魔念所育,最终成为了凌霸一方的魔兽。
每年仲夏之黎明,金鸡魔兽便会面对东方,引颈啼鸣。口中喷出的烈焰,如火龙般蔓延席卷整座谷域山,所到之处,皆为焦土。
游方仙人只知每年仲夏之夜山火的由来,却并没有良策除去金鸡魔兽。最终只能提议,每年五月仲夏之夜,在城中亮起无数火把。由身穿红裳红裙的少女手持铜质熏炉,焚烧蒲艾,沿着澄水城大街小巷游行穿走,让火光和烟雾弥漫整座古城。意欲使得金鸡魔兽误以为火已经烧到了古城,所以不会往城中方向喷发火龙。
说来也怪,城中居民虽然对此法将信将疑,但自十年前第一次在城中燃起火把,焚烧蒲艾,提心吊胆等待次日黎明。游方仙人的方法果然灵验,谷域山中静悄悄,没有金鸡啼鸣,也没有山火来袭。有胆大之人沿着蒲艾街出了城,一路寻去西郊。愕然发现在谷域山下,黑色焦土之中立起了一座翠绿色的宅院,如荒芜之中破土而出的一株绿苗。
如此规模宏大的宅院,却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建成。整座宅子用翠竹搭建,连同屋顶也是用竹竿混以竹篾编织而成。院中景致,层楼叠榭,其气势不亚于澄水城中任何一座砖瓦结构的豪宅,却又显得更加精巧雅致。院中更是花团锦簇,郁郁葱葱。一条竹制的长廊,曲曲折折跨过一片碧水池塘。然而偌大的一片水塘,却只零星漂浮着几片硕大的莲叶。叶片上脉络盘枝错节,条条凸出,暗绿中透着一抹血红,如同内有血液流淌一般。
莲叶之间,孤零零浮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血色莲花。莲花每年花开一次,只开一朵。大小和形状与普通莲花并无差异,只是花瓣如同在鲜血中浸润过一般,猩红刺目。
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座宅院以及它的主人都是澄水城中居民茶余饭后的闲谈话题,虽然众说纷纭却都是一些风言雾语,无人知晓他的确切身份。流传的多了,人们便一致认为,这座翠竹宅院之中居住着一对神仙眷侣。盛传此男女二人,容貌皆为天人。男的身着白衣,俊朗飘逸。女的红裳红裙,艳丽无方。但没有人亲眼见到此二人出入翠竹苑,直到近两年才有一绿衫女子,似为他们的贴身侍女,经常出入翠竹宅院,并往返澄水古城,采购一些粮食和生活必需品。
点燃火把并焚烧蒲艾从此成为了澄水城的一个重要习俗,如此延续了已有十年,谷域山上也平静了十年。但依旧没有人家愿意搬回到谷域山附近,只因为除了那处翠竹宅院,四周皆为焦黑硬土,不长庄稼树木。所以对翠竹宅院的主人,人们就又敬畏了三分。倘若不是神仙人物,又如何能在焦土之中开辟出来一块绿地?
今年又将迎来燃火薰草挑灯游城的仲夏之夜。原本就热闹的澄水古城如今更加熙熙攘攘。附近十里八乡的年轻女子,皆身穿红裳云集在澄水古城之中,等待今夜子时开始的燃火游城。
此时的蒲艾街上,一个年纪约摸十七八岁的蓝衫少女,穿行在一众红裳女子之中,身形格外引人注目。她肌白如雪,清丽无方。一双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水灵秀气,看到周遭所有的人和物,都感到惊喜兴奋。也让人一眼看出,她是个外乡人。
此时她正俯身将鼻子凑近一排竹竿之上晾晒着的红色菅茅草,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少女天然可爱的情怀。红色的菅茅草映着一张人面桃花,更是清丽不可方物。她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住脚步。这是一户家庭作坊,用熏染过的菅茅草混合菖蒲编织窗帘和草席,上面的鸟兽虫鱼,花草树木图案,栩栩如生。
少女眼露惊喜之色,转身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蓝衫男子,欢声叫道:“莫予师兄,快过来看看。这张帘子上的蝴蝶兰草,挂在你紫竹院的窗户之外,真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蓝衫男子轻笑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雁瑶,我们此次出来,办完事本应马上回九焰山面见掌门人。你非要绕道来澄水古城看燃火游城,此番要是买了这幅帘子回去,不是明摆着告诉掌门人,我们偷偷跑出来玩了?”
雁瑶轻轻撅了一下嘴,脸上露出失望神情。
莫予只能柔声说道:“好了,倘若真的喜欢,你倒可以挑选一幅小些的,挂在你的卧房之中,掌门人是不会去那里查看的。至于我的紫竹院,往来的人太多,就不必挂了。”
雁瑶莞尔一笑,转身去挑了两幅二尺见方的草帘,让店家卷了起来。转身将包好的草帘交到莫予手中,脸上却无端泛起一抹潮红。莫予并没有察觉到少女的羞涩,更不会知晓,雁瑶所挑的草帘,一幅上面的图案是鸣鹤之应,另一幅却是拈花一笑。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两人闲逛行至街中央的十字路口。路旁有一座茶楼,地处繁华路段,出入的茶客甚至繁多。其中不乏有两三个行走缺乏谨慎礼让之人,踏出茶馆之后直接撞到往返拥挤的行人身上。再几番推推攒攒,便引起了一阵子小小的骚乱。
莫予眼看有两个人朝着雁瑶的身上撞来,伸手一拉,将雁瑶护在臂膀之中。却在无意间一抬头,瞥见不远处熙熙攘攘的红衫女子群中,有一抹绿色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的心中一动,无端开始怦怦乱撞。待细细向攒动的人群之中寻去,却哪还有那一抹绿色的影子。
他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她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大漠一别,已过了两年。不知她现身在何方,是否安好。”
被他护在臂膀之中的雁瑶,抬头偷眼瞥了一眼莫予的脸,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慌忙低下了头。心中自是荡起阵阵涟漪,脸颊之上泛起潮红。只是身边的男子,他的心中顾自浮潮暗涌,哪有心思去注意怀中女子的一脸娇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