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痛攻心之下,阿念只觉得天旋地转:“先生死了吗?难道他不该是不死不灭之身吗?倘他升天,我无力追随。但他入地,我定会翻遍了地狱也要找到他。”
突然,扶住阿念身体的莫予猛然颤动了一下,他伸手指向前方,轻声说道:“师姐,你看!”
阿念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抬眼向远处黑暗的海面望去,那里正是方才伏若赢坠海的地方。一道青光带着白影冲破海面,直直刺入黑色夜空。天地如同坠入了一个无声的幻境之中,四周一片黑暗,青光和白影相互交错,在黑色的夜幕里,写下了生死绝唱。每一笔都带血,每一画,都伴有一颗星辰陨落。
青光白影渐渐扫去了黑暗,月华重回人间。失去了八颗脑袋的九颜神兽,身躯在空中翻了几翻,如同泻了气的皮囊般急速收缩变小,变回到了九焰山上阿念他们初见它时的模样。所不同的是,之前如项链般环绕在它中间脖颈周围的,是阿念用锁龙扣拴住的八颗脑袋,如今却是血淋淋的八个窟窿。
只剩下中间一颗脑袋的九颜神兽在空中兀自挣扎翻滚了几番,终于如秋风卷落叶般,飘飘摇摇,心虽不甘,却无可奈何坠落在地。怦然一声巨响,它的身躯落在空地中央原本立有它九头蛇身石像的位置所在,砸出的坑深达丈余。落地之后,剩下的唯一脑袋依然不屈不挠高昂着,长嘶怒啸一声,喷出一股巨流,气势却已然不若从前。终于,它高傲的脑袋渐渐低垂,靠在由身体砸出的深坑边缘,悲哀的双目黯淡无光,缓缓扫过自开天辟地以来,它就一直守护着的城池和城民。
悲鸣之声响彻天地,屠鱼市场上剩下为数不多的数十人,见到这番景象,皆数从地上跌爬起来,朝大海的方向跌跌撞撞踉跄而去。几乎所有人的身体还未浸入海水之中,下半身原本分裂为人腿的部分就开始并拢粘合,渐渐变成了鱼尾。他们一个接一个在地上如鱼般翻腾跳跃,直到钻入海水之中消失不见。
原先四散在屠鱼市场上仅有的十余位下身围着宽大鱼皮的老者,慢慢聚集到了一起。他们相视而笑,没有人发出一丝言语,却心有灵犀般并排携手,朝鲛人入海的方向缓行而去。
阿念伸手拉住先前引两人来此处的干瘦老者,问道:“前辈,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老者惨淡一笑,笑容之中却有解脱之意:“守城神兽脑袋九去其八,虽不至于死,但已经守护不了月光城了。所以大家都要回到深海中去。”
阿念连忙说道:“他们本就来自深海,自然能够回去。而你们,并不是水族…”
阿念并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却已明了。当初留下的十一个人,能够千年不死,只因有月光城庇护。如今弃城而去,茫茫大海无边无际,和自绝性命有何区别?
老者环视了一下四周,清冷一笑:“没有了净土,永生又有何欢?”
阿念闻言,慢慢放开了老者的胳膊。
苍穹浩瀚,万里无云,银河纵横,迢遥灿烂,皓月当空,光波万顷。天涯行客,携手狂笑。银发白须,形容枯槁,却洒脱飘然,恍若海中之仙,转瞬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偌大的屠鱼市场,顷刻间空空荡荡,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九颜神兽,还有并肩而立的阿念和莫予。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东方露出一缕微光,如一绺金红彩带,在海天之间缠绵荡漾。
悬浮空中的伏若赢无声无息落到地面,白色的衣袍上沾满了血污。晨风吹过,衣袖飘扬,映照着天边越升越高的金红霞光,如血燃烧。青光古剑依旧握在他的手中,他目光冷峻,面向九颜神兽,发出长啸之声,声音忽高忽低,仿若歌唱。
九颜神兽垂落在地的巨头缓缓抬起,神态虽是虚弱已极,却仍旧奋力昂起高傲的脑袋,引项嘶鸣,似是应和,声音撞击在身后的石壁之上,回音绵绵不绝。
回声尚未平息,伏若赢长啸一声,手中青光古剑已经挥起,其势欲要砍向九颜神兽依旧高昂着的最后一颗脑袋。
然而青光挥下的瞬间,一条乌黑锁链疾速弹出,卷向长剑,相撞瞬间,金光四射。锁链虽未能卷住青剑,但却阻了青剑砍向的去势。与此同时,莫予的身形也飞射而出,落在了九颜神兽和伏若赢之间。
少年的身形尚未长足,和身高体长的伏若赢比起来,显得消瘦渺小。但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其气势,如同巨人般鼎立于天地之间,将九颜神兽比他高出不知多少的脑袋,挡在了身后。锁链的一端,依旧牢牢握在他的手中,鲜血顺着他撕裂的虎口再沿着锁链流淌而下,一滴一滴掉落在地。
伏若赢双眼一眯,显然刚才一击,锁链居然没有从莫予手中脱落,这点让他颇感意外。他饶有兴趣打量了一下少年,轻哼一声,嘴角露出浅淡的一抹微笑。
这一笑,却让阿念心生魂飞魄散之感。她再也熟悉不过,每当伏若赢欲除去挡在他面前的人魔妖神时,都会露出这种藐视众生的微笑。
事态已经不容阿念多想,她纵身跃起,落在莫予前方,青光古剑的剑尖,离她的胸口不过数寸之遥。
笑容在伏若赢的嘴角凝固住了,深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幽寒之光,视线已经从莫予身上移到了阿念的脸上。
阿念的心脏剧烈跳动,与其说她没想好要说些什么,不如说她根本不敢开口。然而她的目光坚定,抬头直视伏若赢的双眼,空气似乎都被凝固住了。阿念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双腿,第一次面对伏若赢这张惊世绝伦的脸,她感觉到了窒息的恐惧。
阿念不知道莫予飞身挡在九颜神兽身前之时,心中是否想过些什么。合欢净月阁的九是长老和紫宵山的天盏禅师,其修为能耐是何等厉害。但他们在伏若赢的面前,尚且弯腰折服。而这少年的举动,该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然而阿念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挡在莫予的面前,她没有想过,也没来得及想,身体就已经先行动了。等到冷静下来,面对伏若赢的双眼,她才感觉到了恐惧。从未曾想过,有这么一天,她会站在伏若赢的对立面。
笑容渐渐从伏若赢的脸上消失了,深蓝色的眸子淡漠地扫过阿念苍白的脸。有丝丝缕缕无可名状的东西,随着他那冷漠的眼神,从阿念的身体里一点一点被抽了出去,让阿念的心有种隐隐的痛。她弄不清,如今陌生的,是他看她的,还是她看他的眼神。
伏若赢的身形向后一掠,平地飘出去了数丈。飘移出去的同时,他高举长剑指点苍穹,原本闪烁的星空被天边的霞光所掩盖,除了依旧清晰可见的北极星,其他星辰早已模糊不知踪迹。然而长剑剑尖所指之处,有亮光闪动,似有星辰遥之呼应。
很快,天上亮起了十余颗星光。一缕缕白色的云团雾气朝星光亮起处积聚靠拢,似有一双巨手,用云团雾气和了一团泥,再捏成了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怪兽。怪兽初具模样时,通身清澈洁白,仿若一团聚而不散的水汽。渐渐的,颜色越来越深,形象也越来越逼真,身上头上的细节清晰可辨。鹰头龙须蛇身鱼尾,周身布满湛青色的鳞片。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怪兽成型后,长长的蛇身弯转盘绕,在空中扭曲成两个大弯,头下尾上,如同一枚倒挂的鹰头弯勾,将北斗七星圈在它的巨尾之中。又好似一条刚从沉眠中苏醒的天龙,尾巴尚还垂挂在北斗七星之上,而头却微微抬起,俯视人间。
突然整条天兽活了起来,围绕着北斗七星盘旋遨游了半圈。伏若赢伸手一招,天兽的尾部盘绕过北斗七星,头笔直朝向月光城的方向俯冲了下来。与此同时,青光长剑一点一点收缩没入伏若赢右臂之中。从天而降的天龙巨兽的身体也越变越小,颜色也越来越深。等到长剑完全没入手臂之中时,天兽也落到了伏若赢身前数丈之远的空地之上。
落地之时,天兽的体长身形已缩小到变身前的九颜神兽一般大小,通体黝黑。蛇身匍匐在伏若赢的面前,但高昂着的鹰头神情却颇为高傲,根本不屑转头去看凡尘俗世中的阿念和莫予。
伏若赢身形一晃,人已轻飘飘跨坐在了天兽的脖颈之上。一人一兽皆背对着阿念和莫予,伏若赢没有动,天兽亦也不动。倘不是衣袖发丝飘扬,蛇尾轻摆,此一人一兽如若雕像。
阿念没有转头去看莫予,缓慢迈开虚软的步子,朝伏若赢和天兽走去,每一步都迈得如此艰难。第一次,伏若赢没有要了挡在他面前之人性命。此刻无声的等待,就是命令阿念跟随他离去。这又无异于间接要了莫予的命,九颜神兽尚不知它自身如何保命,更不可能驮着莫予跨越茫茫大海,回到中原。
可阿念又如何敢开口向伏若赢提出任何要求,在她心中更是无法抉择,瞬间的死亡和千年的孤寂哪一种更加残酷。哪怕月光城繁华如昔,城中之人永生不灭。那过了千年之后,城门再次开启,人间早已沧海桑田。何况如今的月光城,经过昨夜一战,已是断壁残垣。苟延残喘的九颜神兽也被它的城民抛弃,此处不再是永生的乐土,而是永恒的地狱。
两颗清冷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她飞身跃上鹰头蛇身天兽的脖颈之上,坐在了伏若赢的身后。几乎就在阿念坐定的瞬间,天兽身形一震,倏忽间已向前窜出数十丈。阿念猝不及防,身体向后滑去,差点跌落进大海之中。
伏若赢衣袖向后一卷,将阿念的身体卷入了他的怀里。仓皇间,阿念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仓啷啷”锁链落地和“扑通”身体倒地的声音。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头,伏若赢的那一剑,砍出的力道何其之大,莫予甩出锁链硬生生接了下来。他能依旧手持锁链挡在九颜神兽面前,已属奇迹。然而他虽身还直立,但已如同墙上芦苇,头重脚轻。哪怕一蹒跚学步的婴童,轻轻一撞,也足以将他撞翻在地。
雪又开始下了,不须多久,月光城就会被冰雪封盖。所有的血腥和污秽都会被掩盖,世界会重归一片洁白。没有人会去在乎白色下面,曾经有过怎样的惊天动地,又掩埋了多少英豪无名。人生只若朝露,百代过客,试问曾有谁人,能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比起千年独守月光岛的孤寂,或许这样的结局,对莫予是最好的。除了阿念,没有人会记住他。但只要她的心还在跳动,定将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