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带孩子去圣地牙哥参加美国少年网球比赛,这期间很有幸有机会拜会一对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老朋友亲自下厨为我们制作当天从海产市场买回的海鲜,其美味自是超市买回的或是餐馆所做的无法能比的。晚饭后天还早,朋友带我们在自家的前后院子转转。虽是夏天但已近傍晚,徐风习习,暑气尽消,这大概就是傍海的迷人之处吧。
朋友的房子座落在山顶上可以俯瞰圣地牙哥,典型的南加风格。社区很安静,每家院子都很整洁。山下云雾氤氲,一切似乎都被消声了,不见远处高速上的喧闹,鸟儿叫声也似乎更清晰悦耳,花香阵阵令人愉悦。朋友的后院收拾得整整齐齐,有自己种的柠檬树还有其他常见的海滨花草。这确是一个好的居家所在,进可以得都市之便利,退可以尽享隐世之静谧,居于世而超然于世,不是神仙胜似神仙,真是大隐隐于市!
朋友的前院散落着几盆花草,看似不经意但一切都和院中花木融为一体,体现着女主人的匠心独具。其中靠近车库的两盆引起了我的注意。对于我这在农村长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盆种的是地瓜。“这就是地瓜呀!”果不出我所料,当我家的总书记得知这绿色植物就是地瓜藤时如此地尖叫着。当年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是啥表情我没看见,但此时咱家总书记两眼放光,大有相见恨晚的表情可是活生生地写在脸上!如不是花盆太大自己力薄一点,一定会把花盆捧起亲吻着这新结识的绿色植物!朋友细数着地瓜的营养,地瓜藤和叶子做法,咱家领导一脸虔诚的样子。离开前院时,领导还不时地回望几眼,这时我就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天将降大任于吾身!
咱家的总书记是典型的北京傻大姐,很多年前就对地瓜有特殊的喜爱。一开始我还谆谆教诲她:地瓜不就是山芋吗,有什么好吃的,那是给猪吃的! “地瓜是绿色食品!我从小就爱吃。那时在北京凭粮本供应,每年一户才三斤!” 那表情就跟小时候老贫农给我们忆苦思甜似的。你说这北京傻大姐,在那万恶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老共给京城教育上倾斜、食品上特供。咱们这些乡下的穷孩子有时候几个月都不见一点油花,成人饿得浮肿,小孩饿得头大腿细跟埃赛俄比亚似的,如要演巜红岩》里的小萝卜头都不用化装就可以胜任。可你看她那说起地瓜的表情似乎他们北京人受了多大委屈,这忆苦思甜就应该由她来做似的!
对山芋咱们真的是没有太多的好感,有的都是痛苦的记忆。 我老家位于巢湖西,是典型的江淮丘陵地带。不过我所在的村庄一点山地也没有,全是水稻田,地少人多,每人只有七分地。这种种水稻的好田是不会用来种地瓜的。在我们那儿只有贫瘠的山地会被用来种地瓜,这也许是为什么当地人把地瓜叫山芋的原因。
不过我们小时还是经常吃地瓜的。尤其是秋收以后农村不忙了不需要重体力劳动了,农民们为了节省粮食,就开始吃地瓜,因为地瓜便宜当时每斤才两分,大米是二毛七分一斤。一般早晚两顿地瓜中饭吃米饭。生活虽苦但少不更事的我并不觉得,更何况我们从小就被告知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和地瓜的真正的纠结始于一九六九年那场大水。
一九六九年六月底,快放暑假了。田里稻穂黄沉沉的,看着金黄的稻田听着此伏彼此的蝉鸣,邻居们都在盘算着今年的收成,一切都似乎不错,感觉可以多吃饱几天肚子。
可是天公并不作美,就在开镰收割的前几天开始下雨,一连好几天大雨如注。
如果你今天看看安徽的地图,你会发现安徽的地形如二只筷子夹一只碗。这碗就是巢湖,这两只筷子一只是南边的长江,一只是北边淮河。可过去安徽的地形并非如此。离巢湖不到十公里还有一湖叫白湖。这两湖就如人的两只肺自然调节着江淮地区的水资源。共产党掌权后围湖造田把白湖改造成了华东地区最大的劳改农场,就象今天一些不良医生在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割了病人的一个肾一样(希望这不是真的)。失去了白湖的蓄水功能,几天的暴雨就引起了一场洪水,水势增长迅猛,很快人们只能弃家逃命,那待收的稻子也就浸没在一片汪洋的浊浪之中。那时的房子都是土墙草房,所以全村的房子基本倒塌了。
那一年棵粒无收。只有等待救济,当然救济是党和政府的语言,我从内心为乡亲们鸣不平。因为每年收获季节时农民在自己分得粮食之前首先要交征购粮。征就是无偿地把一部分粮食送给国家就和给地主交地租一样,购嘛就是国家以极低的价格把一部分粮食从农民手中买走,至于征多少购多少作为国家主人的农民是没有发言权的。所以农民从一开始就是交收入所得税的。现在国内的那些高收入群体真不该为交一点个人所得税抱怨,想想咱农民多少年前就开始交了。这些救济粮真应该叫返还粮。
那些从外省运来的救济粮全是晒干的地瓜干。这些地瓜干有些因发霉而呈黄色,当然这算是好的因为发黄说明存放的年头不算太久,有些则发黑或带有黑色斑点,这是因为存放年头久了霉由黄变黑的缘故。咱们农民伯伯当初交的可是黄橙橙的稻子啊!咱农民不是不会算帐只是在新社会当家了但做不了主!
因没有其他粮食,只能用地瓜干煮水吃。煮熟后揭开锅待热气稍散开一些以后透过发黑的清水你会发现这些地瓜干因变质很难煮烂,基本保持原状静卧水底。那水就如宽叶的森林中水塘里因长年聚集树叶沤烂而使水变墨绿那样。
记得父亲对着碗中地瓜汤穷中作乐想作几句诗,别的记不得了,只记得其中的一句是描写喝地瓜汤时鼻风吹动碗中清汤的情形,为是用“鼻风吹动两条沟”还是用“鼻风吹动两道波”而费着脑筋。就象唐朝的韩愈为“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还是“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而推敲着。
这些地瓜汤吃完后,会让你喉中不停地溢清水,打的嗝也带有霉苦味。 这些童年关于地瓜的印象是很难被改变的。所以当咱家领导向咱宣传地瓜好处咱无动于衷,不过为了咱家的和谐和长治久安,咱农民能折能弯。领导买地瓜咱不反对,如何做咱不问,不管好劝呆劝让咱偿,咱坚决不偿,为了保持咱贫下中农的本色,咱还坚决不看。
那天晚上从朋友家出来在回旅馆的高速上,领导逐渐把话题转到地瓜藤上。我知道下面领导要分配任务了。我早有思想准备,于其被強迫派活还不如主动请缨。你想想:咱家领导已上位快三十年了,还有搞终身制的打算。咱做群众的也应该有点觉悟,要有做群众的艺术,要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要善于揣摩领导的意图。所以我主动说咱明年也在后院种地瓜。领导甚喜,虽车内很黑,从车内微动的空气我感到笑意已写在领导的脸上。不过领导还是不放心地问一句:
“你种过地瓜吗?”
“咱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如不是双手握着方向盘,我一定会把胸脯擂得山响!
转眼之间五六个月过去了,这期间领导再也没有提地瓜藤的事。不过你如果假设领导把这事忘了你可就大错特错了,领导的超強记忆力我是领教过的,咱当群众的不能玩这悬事。
三月的科罗拉多外面还是冰雪覆盖,大地冻得如石块一般坚硬。咱们要未雨绸缪,上网做足了研究如何培育地瓜秧后,就立马着手行动。先去中国店买来红皮黄心的地瓜,这是领导最爱吃的那种。家里找不到大小适中的瓶子,咱擅作主张把过节才用的长方形深糟白色大盆拿出来,咱懂得只要方向对头犯点小错领导是不会怪罪的,我不担心用了领导的大盆而被呵叱。把盆用开水烫过以去除任何可能的油迹,灌上温水,再把地瓜一切三份并排放在盆底,地瓜和盆底之间垫上筷子。水大概浸没三分之一的地瓜。
网上说大概一个星期就可长出芽。一个星期过去了,一点动静没有,领导有点耐不住了,我心里虽然没有太大谱,但还是耐心解释说网上说的时间也只是参考,差一两天不足为怪。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有一点动静。这一下领导真耐不住性子了。“你种过地吗?” 其实我心里比谁都着急,就像婆婆看着过门的媳妇肚子总不隆起那样干着急可又帮不了忙那般。但男子大丈夫不能嘴软尤其是容不得别人怀疑咱是根红苗正的农二十六代。“谁敢说咱不会种地?仅从现存的家谱就可查出咱第二十六代祖宗就在明朝初年扎根巢湖立志务农,谁怀疑这一点别怪我跟她急!” 咱无理但声音绝不能低。
就在快要完全绝望的时候,有一天我查看时突然发现一个地瓜靠近顶部的地方翘起了一个小片,我強压惊喜凑近仔细看,因太小实在看不清,我这上初中招收飞行员时体检通过初选的人眼睛越来越不管用了,急忙戴上老花镜还是看不真切。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放大镜,立马找来仔细端详。在高倍放大镜下终于看清是嫰嫩的紫红色的地瓜小叶!
我狂喜,就像久盼生子的媳妇拿到了医院的受孕检查结果似的,一颗高悬的心终于放下了。立刻拍下照片第一时间给正在上班的领导送过去。领导亲自回复给予高度表扬。此生从上学到为人夫受到的表扬不多,这美好时光值得永远珍藏!
科拉罗多四月底下雪是常事,五月有时还飞雪花,四五月份的夜间温度更是????好说,为保险起见,我一直等到五月底才把地瓜移种到后院地里。
随着地表温度的升高,地瓜秧很快就窜出了地面。咱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就凭这没准领导给咱授一个劳模也不是不可能的。
终于可以釆摘藤枝做菜了,前几天我就开始造势:“估计这个周末可以做地瓜藤了,有什么要求或有菜谱早一点拿出来好让我事先多做一些功课早准备一下。” 领导早有准备,把菜谱交给我。
周末一早起来,剪下一把藤枝去皮后切成小段,拿出一个红椒切成同样大小的细丝辅以一点鸡胸脯丝,下锅用油清炒。炒好后用白底圆盘装上,躬候领导光临品尝。
领导这次吃饭没让咱多等候,很快入席,举筷前先审视一下,这红绿搭配再加白盘底衬托,领导似乎满意。然后夹入若干藤丝放入口中,先用味蕾最敏锐的舌尖慢慢地砸磨,再运动口腔中部咀嚼。
我在焦急地等待领导的评语,领导一向标榜自己味蕾发达能品出世间美味。不像咱贫农在品味食品方面词汇极其匮乏,再好吃的东西最高的评价就是鲜,再也没有第二个词了。我特有耐心地等待着,领导能说出一些石破天惊的评语也未可知。至少咱可以学一些新词汇,这对咱这样后知后觉的农民也是一次学习机会。
领导终于把菜咽下去了,我知道领导要开始讲话。咱屏住呼吸睁大眼睛静听着。“嗯,这味儿很像炒空心菜味”
我的大小姐,你要是早知道是这味儿你还让咱费这老鼻子劲去整这玩艺吗?!早不就跟你说了吗地瓜不就是山芋吗?不过我也只是在心里嘀咕着这几句,对着领导我还是很轻地说:“估计今年还能割几茬,如爱吃明年咱继续种。”
各位地瓜藤友:看了这篇文章别以为咱农民恨地瓜,其实咱农民有时还是很感激地瓜的,感激地瓜在那困难的年代救命之恩。知道你们有时候会留念着儿时深夜街头从路边大铁桶中漂出的烤地瓜的焦香,咱也时刻记着儿时冬天奶奶从烤手的火炉中掏出烤得稀软的山芋和那份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