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雜文】第88號) 作者:傅正明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是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的著名引語,意思是說,把假的當真的,真的便成了假的,把沒有的視為有的,有的也就成了沒有的。這種真假難辨的情形及其悖論,最適合於聚眾紛紜的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著作權之爭,它給文壇帶來一個迄今為止尚未全解的大謎。
今天,英國人套用了前美國總統林肯的理想政府的名言,強調莎士比亞屬於所有的人:「民有、民用、民享的莎士比亞!」(Shakespeare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這就是說,世人對莎士比亞可以重新闡釋,不斷改編或翻譯為各種語言,可以借來針砭時事,引領潮流,或借用為藝術創新的靈感源泉,從而讓讀者觀眾得到既古色古香又摩登清新的審美享受。
對於屬於當代社會的莎士比亞的現實意義,我們還很難深入領會。莎學家約瑟夫·索布蘭(Joseph Sobran)在《假名莎士比亞》(Alias Shakespeare)一書中寫到莎士比亞的現代讀者與作者之間的一個悖論:「四百年後,莎士比亞仍然是最令人心醉神迷的作家。對於他,我們所知甚少,他卻似乎更好地深知我們,因爲他把我們最深層的情感植入他自己的精湛語言中,他的古韻猶存的風格,如密爾頓寫到的那樣,仍然以其『精妙和奇異』(wonder and astonishement)充實著我們。」我要強調的是,我們,尤其是中文讀者,所知甚少甚至一無所知的「莎士比亞」,是這個面具背後最可能的真實作者:愛德華·德維爾,十七世牛津伯爵(Edward De Vere, 17th Earl of Oxford, 1550-1604)。此説由英國學者托馬斯·盧尼(Thomas Looney)在1922年出版的《莎士比亞鑒定》(Shakespeare identified)一書中首次提出的牛津派觀點。百多年來,贊同此說的,有馬克·吐溫、瓦爾特·惠特曼、卓別林、弗洛伊德和詹姆斯·喬伊斯等一大批文化名人。鑒於著作權之爭,為了行文方便,我把生於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鎮的演員莎士比亞(Shakspere in Stratford-upon-Avon),依照傳統習慣稱爲「莎翁」,把比他年長十多歲的詩人和劇作家愛德華·德維爾稱為「莎氏」。
今年英國和世界文壇各地都有《威廉·莎士比亞先生的喜劇、歷史劇和悲劇》(Mr. William Shakespeare’s Comedies, Histories, & Tragedies,1623),即莎士比亞劇作集第一對開本出版四百週年的慶祝活動。此書是在莎士比亞和假名莎士比亞的德維爾逝世之後刊行的,不管怎樣,它已被公認為世界文壇至為珍稀的出版物。今天看來,關於此書的最重要的事實是:它題獻的對象是「無與倫比的兩兄弟」威廉·赫伯特,三世彭布羅伯爵(William Herbet, 3rd Ear of Pembrok)和菲力普·赫伯特,蒙哥馬利伯爵(Philip Herbet, Earl of Montgomery),即後來的四世彭布羅伯爵。兩兄弟與斯特拉福德鎮的莎士比亞沒有任何聯繫。威廉·赫伯特與假名莎士比亞的德維爾的第二個女兒布莉吉特·德維爾(Bridget De Vere)曾經有過議婚之事,婚姻未成友誼長在。菲力普·赫伯特是德維爾第三個女兒蘇撒·德維爾(Susan De Vere)的夫君,詹姆斯一世國王的重臣。能歌善舞的蘇撒像《李爾王》中的三女兒考迪利亞一樣愛他的父親,成為蒙哥馬利伯爵夫人後,她擁有家傳手稿。根據莎學家彼特·霍岡(Peter Hogan)最近在專著(Susan de Vere – Shakespeare’s Daughter )中的研究論證:蘇撒是第一對開本的監製人(producer),她在1621 年開始籌備出版父親的遺著,是年 10 月因為懷孕生產而推遲一年,直到1623年 11 月得以完成。如牛津派學者所認為的那樣,第一對開本的出版實際上是一件「家庭事務」,卻成了世界歷史上一件偉大的文化事件。
莎翁二位好友和演员,约翰·赫明斯(John Heminges)和亨利·康德尔(Henry Condell),在出版第一對開本時所起到的作用,需要重新解釋。莎翁遺囑的初寫和重寫,三頁遺囑採用的墨水可能不同,包括日期需要重新認定。其現代英語版本,至少有兩件贗品,無疑誤導了一些評論家。盧尼指出:十九世紀莎學家哈利維-菲利普(Halliwell-Phillipps)在複製遺囑時用斜體字提供了最初沒有出現在遺囑中但隨後被插入的部分:給他的「同胞」的遺贈是插入的部分之一。盧尼引用了傳記作家錫德尼·李爵士(Sir Sidney Lee)在《莎士比亞傳》(1898)中的觀點,認為赫明斯和康德爾的故事不凖確。「這兩個演員假裝要承擔比實際承擔的更大的責任。」
至於堪稱重要推手的大詩人本·瓊生(Ben Joson),曾經與德維爾家庭關係十分密切,敬佩德維爾,對蘇撒尤爲愛慕或暗戀。早在1616 年,瓊生出版了《警策集》(Epigrams),其中一首詩題爲 <致蘇撒,彭布羅克伯爵夫人>(To Susan Countess of Montgomery)。瓊生贊美蘇撒的高貴門第、婚配、瑰態和貞操,把她比喻為一道超時代的光亮,足以為後代留下印記。最令人玩味的是,瓊生表示他要展示一張圖片,這張圖片的肖像也許就像蘇撒。後來版畫家馬丁·德魯肖特(Martin Droeshout)為第一對開本繪製的莎士比亞肖像,似乎酷肖蘇撒的芳容,這是不是瓊生染手的結果?瓊生在該書序詩之一《紀念我所熱愛的作家莎士比亞先生及其遺澤》(To the Memory of My Beloved, the Author Mr.William Shakespeare, and What He Hath Left Us)中以隱喻「甜美的埃文天鵝」(Sweet Swan of Avon)讚頌莎士比亞:「他不只屬於一個時期而是屬於一切時代!」(He was not of an age but for all times!)莎學家亞歷山大·阿沃(Alexander Waugh)在一篇文章(On Jonson’s “Sweet Swan of Avon”)中旁徵博引,指出此處Avon不是指埃文河,而是Avondune的縮寫,意思是河邊堡壘,即泰晤士河畔漢普敦宮(Hampton Court Palace)的別名,演出莎劇的環球劇場就在附近。即使該詞指埃文河,也可另作別解。詹姆斯·華仁(James A. Warren)等莎學家指出:埃文河流經英格蘭多個郡县,英格蘭中西部埃文河畔路格比(Rugby)小鎮旁靠近雅頓森林(Forest of Arden)的比爾頓莊園( Bilton Manor),是牛津家族的祖產,德維爾隱居寫作的僻靜之地。德維爾最後的栖息之地,倫敦東北部哈尼克教區(the parish of Hackney)附近的小鎮,也叫斯特拉福德(Stratford),與正統派認同的莎翁故居同名。
這一點,還可以從瓊生的序詩文本中看出一點端倪:
……好詩人既是造就又是天生的。/ 你就是這樣。孩子往往/酷肖其父,文如其人與此同理,/莎士比亞心性的兒郎,文采熠熠,/在他的苦吟的詩行中銘寫真理:/他寫一行詩如搖晃一桿長矛(shake a lance),/光閃閃,在「無知」的眼前晃來晃去。/埃文的甜美的天鵝!你掠過水面/劃出一道多麼亮麗的景致,/在泰晤士河岸翩翩起舞,/使伊麗莎白和詹姆斯心醉神迷!
「孩子往往/酷肖其父」,此處如果把詩人解讀為那個莎翁,那是很成問題的,因為他的父親約翰,如所公認的那樣,是一個手套和皮革商人,而德維爾的父親十六世牛津伯爵與文學和戲劇有密切關係。此處可能還隱含另一層意思:蘇撒酷肖她的假名莎士比亞的父親德維爾。接著,瓊生挑明了「莎士比亞」這個筆名的隱喻意義:「搖晃一桿長矛」,lance 義同spear,往往是陽具的象徵,這個名字因此語帶雙關,有淫蕩的意味 。詩中「埃文的甜美的天鵝」,從下文來看,並不是在斯特拉福德鎮的埃文河畔,而是在泰晤河畔飛舞。
蘇撒當時的莊園位於埃文河的發源地威爾特郡(Wiltshire)。莎學中有個著名隱喻「冒烟的槍」(The smoking gun),霍岡認爲蘇撒就是剛出版(發射)第一對開本的這樣一杆槍,就是莎士比亞著作權的確證之一,就是打造一個假面具的匠人。個中奧秘,非三言兩語能夠挑明。2021年,為了紀念盧尼著作出版一百週年和百年來牛津派的新發現,詹姆斯·華仁出版了《革新的莎士比亞》(Shakespeare Revolutionized)一書,作者宣稱:在這一研究領域,牛津派是通吃的贏家,詳盡的論證足以把莎士比亞真身從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鎮的莎翁到德維爾的轉變,比喻為從地心説到日心説的轉變。
因此,筆者力求把自己沐浴在這顆既隱蔽又璀璨的文學太陽下的審美體驗分享給中文讀者。
本文為筆者即將出版的《愛的升華:莎士比亞的真身作品之謎》導論的節選。本書以愛德華·德維爾,十七世牛津伯爵(Edward de Vere, 17th Earl of Oxford,1550-1604)為假名威廉·莎士比亞的真實作者,追蹤德維爾的文學生涯,解讀這位偉大戲劇家和詩人以「愛的升華」為主旨的主要作品,堪稱中文領域第一本簡明德維爾文學評傳和莎士比亞作品的研究專著。
傅正明,瑞典華人作家、學者和翻譯家,畢業於北京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主要著作有論著《百年桂冠》(允晨文化,2004),譯著《英美抒情詩新譯》(臺灣商務印書館,2012)等二十多種。
莎學家彼特·霍岡(Peter Hogan)的《蘇撒·德維爾 – – 莎士比亞的女兒》(Susan de Vere – Shakespeare’s Daughter )中的插圖之一,右為蘇撒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