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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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與西方在這裏相遇

(2022-05-19 10:07:27) 下一个
東方與西方在這裏相遇
 
    —紀念威廉.布萊克冥誕250 周年
 
 2007/11/28/聯合報副刊
 
                              傅正明
 
英國作家吉普林在十九世紀末葉說過,東方與西方永遠不能相遇。實際上,
當時的佛學已有西漸之勢。到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金斯堡等一代美國詩人、
作家把學佛推向一個高潮。在西藏喇嘛創巴仁波切創辦的那若巴佛學院
( Naropa Institute) 附屬的詩歌學校,金斯堡講課的主要內容就是布萊克詩
歌。他聲稱“布萊克是我的老師”,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布萊克引發了他早年向
佛的幻想。
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堪稱英國最具神秘色彩的浪漫
主義先驅詩人和畫家。他的詩畫充滿奇幻的隱喻和象徵,捕捉了現代人的孤獨、
苦悶和精神追求的複雜心態。2007 年布萊克冥誕250 周年,英美各地的文藝界
紛紛舉辦紀念性的學術研討會、詩歌朗誦會、音樂會和圖文並茂的展覽活動,引
發了壹陣布萊克熱,展現了東方與西方在這裏相遇的奇特景觀。
布萊克被廣為引用的四行詩(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掌心有無限/ 瞬間
有恆常),道盡了物我關係和時空的詭譎,為佛家禪門津津樂道。布萊克原本受
洗的基督徒,並未直接讀過佛教經典。但他認為,人各有面,其心相通,不同宗
教同出壹源。他對東方思想的瞭解,限於印度教和婆羅門教,主要借重印度經典
《薄伽梵歌》的英譯本。書中的“神人”奎師那,是蘊含萬有的宇宙形象,他在
一場戰爭爆發之前,對一個怯戰的王子談了許多人生道理,廣泛涉及瑜伽和冥
想、責任和愛心、善與惡、軀體與靈魂,人、自然與神之間的關係,指引人類覺
悟的途徑。
布萊克的長詩<四天神> (The Four Zoas)顯然受到《薄伽梵歌》的靈感的
啟迪。詩人虛構的“神人”或“宇宙巨人” 愛爾比奧(Albion) 有四個傳人
(或原則),可分別意譯為智力神(Urizen)、情緒神(Luvah)、感官神(Tharmas)
和慧心神(Urthona)。他們在東南西北各居一方,和諧相處。自從智力神篡奪
了慧心神的方位之後,“智力神開始統治心靈的領域, 現實分裂出二元
性……。” 四天神從此抵捂不合,人類失去了原初的純潔,失去了發覺隱匿的
“無限性”的“神聖靈視” (Divine Vision)。這是一種以大愛為核心的利他之
心,與之相對的,是狹隘的利己之心,詩人以ratio(比率)壹詞加以說明。該英
文詞源出拉丁文名詞ratiö ( 計算),其相應的動詞含有考慮或思考之意,由於
布萊克明顯的貶義用法,不妨譯為“算計”。詩人寫道:“看到萬物的無限性的
人看到的是上帝,看到‘算計’的人只能看到他自己”。因此,如何恢復“神聖
靈視”,成了這首詩探討的主題。
從西方文明的角度來看,< 四天神>上承希臘文化的“四根說” 和希伯萊
《舊約》,下啟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的人格結構說和榮格的心理類型說。儘管
布萊克不熟悉佛教禪宗和中國哲學,但從比較文學平行研究的角度來看,頗多可
以互相闡釋之處。例如,看重“算計”的智力神體現了“我執”的特徵,慧心神
則具有“般若”智慧和真純或“慧根”,這正是佛性的體現,而佛家往往把慈悲
和智慧視為同一,由此可見東方和西方共通的人文主義理想。智力神他對慧心神
的擾亂,是“利令智昏”的結果。此外,慧心神富於想像,甚至等同
於想像,這是造就詩人的潛力。而在禪坐中,所謂“觀想” ,就是一種形象思
維。密宗修煉者要觀想本尊或諸尊,乃至觀想佛陀,就是恢復“神聖靈視” 的
修行。有“神聖靈視”才有“真知灼見”的“慧眼”,它的失落是人的“無明”
或“知識障”的蒙蔽所致,它的恢復,就是佛家所說的“覺悟”。由於布萊克的
哲學體系中有女性和男性原則,並且把四天神配以方位,因此,也可以與《易經》
的太極兩儀四象以及五行生克的學說進行比較研究。
《四天神》的恢復“神聖靈視” 這一主題,在布萊克另外兩首預言詩《耶
路撒冷》和《密爾頓》中得到進一步深化。詩人同時涉及哲學認識論的問題。在
《耶路撒冷》中,他這樣召喚這個聖城:
 
河流山嶽城市村莊
都是人,當妳進入這些外物的
胸懷,妳就擁有內在的天堂和
大地,妳所見一切在與不在
全在妳的想像中
必朽的世界只是一個影子
一旦步入想像的領域
並假定它的真實,
外部世界就會應和妳的構想
 
這裏明顯受到柏拉圖的“ 理式”說的影響,而柏拉圖的“絕對理式”是與
佛家所說的“終究實相”相通的。布萊克詩中的禪意暗示出,所謂“現實”或
“實相”,乃是我們心靈的映象。這種見地接近佛家“萬法唯心”的道理,強調
了審美活動中欣賞者的主體性。在《天堂與地獄的聯姻》中,布萊克指出:“ 同
壹棵樹,愚人與智者所見不同。” 這正是中國人所說的見仁見智的區別。推論
起來,就是:在觀賞同一個審美對象時,智者見智,愚者見愚。當布萊克神遊耶
路撒冷,他似乎看重想像中的“時間維”,也許啟迪過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四維
空間的假設。詩人在這裏仿佛步入了四維空間的美妙世界。
布萊克的長詩《彌爾頓》是對前輩詩人彌爾頓的《失樂園》的重新闡釋,從
中可以看到黑暗與光明之爭的神話原型,並且深入人的內心層面:“ 有負面有
正面:負面必須摧毀以挽救正面。負面是鬼性,人類的智力:這是壹個假軀體,
遮蓋我不朽精神的軀殼,是必須掃除乾淨的自性。以自省來淨化我的精神面貌
吧,在生命之水的沐浴中,清洗非人的因素。我在進行自我殲滅,高攀宏偉的靈
感……” 這裏更多地體現了與中國陰陽哲學的相通之處。所謂“鬼性”
(Spectre),相當於佛家所說的內魔;“假軀體”(false Body)或“軀殼”
(Incrustation),相當於佛家所說的地水火風“四大”假合而成的人體“臭皮
囊”,而“自我殲滅”(Self-annihilation) 就是“破除我執”。我們在這裏看
到的布萊克自畫像,仿佛是在恒河聖水中沐浴的一位金髮碧眼的詩人。
然而,在<經驗之歌> 中,布萊克卻設身處地把自己想像為一隻尋常的蒼蠅,
表現了詩人類似於大乘佛教的眾生平等的大愛:
 
我也許就是像妳一樣的一隻蒼蠅?
妳也許就是像我一樣的一個人?
 
今天我們紀念的,就是這樣一位生前鮮為人知的平凡的人,身後享譽世界的
偉大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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