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许多中国
傅正明
十多年前八达岭的诗人阿多尼斯
站在尼克松立足过的地方
以晦暗而敏锐的眼光眺望北京的棺木
自行车鱼贯而入
小车来来往往
他的心随车轮转动
与巴黎的梦幻不同
与纽约的坟墓不同
与东京的色彩不同
与莫斯科的村庄不同
北京没有一辆私家车
诗人在想
“东方有许多东方
西方有许多西方”
叙利亚有许多叙利亚
中国有许多中国
可超乎他想象的
是八达岭望不到的
当下往昔的中国
“神州号”升天的中国
“太平盛世”的中国
中国“国学热”的中国
“和谐社会”的中国
正在进行1984年审判的中国
正在筹办1936年奥运的中国
上访村被拆毁的中国
私家车鱼贯而入的中国
撞死人扬长而去的中国
有看客没人报警的中国
报警了没人追究肇事车辆的中国
冤死者久久没有安葬的中国
死者的父母还在长江边上拉纤的中国
六四亡灵不散的中国
“天安门母亲”的中国
Kinas president(中国主席)访问瑞典有头有脸的中国
流亡者身在异域无脸面对的中国――
山西黑砖窑奴工和童工的中国
中国的坟墓里正在活埋的
奄奄一息的中国
作者附记:
上面这首诗的灵感来自最近曝光震惊中外的山西黑砖窑奴工和童工事件,以及叙利亚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阿多尼斯(Adonis)的诗集《 大书:当下往昔的场景》。
黑砖窑事件表明久远的“往昔的场景”―― 即残酷的奴隶社会的场景―― 仍然在“当下” 中国不断出现。据大陆媒体报导。黑砖窑的童工,“有些孩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有位孩子获救后,被母亲搂在怀里时还一脸呆滞。一位十七岁的少年获救时,已经重度烧伤、双腿变形。一名获救的孩子说,虐待他的砖窑里两名十八、九岁的孩子被窑主打伤后活埋。而这些情况在山西并非秘密,甚至可以说是人人皆知普遍存在的情况。” 如此残酷堪使华人蒙羞的画面,在瑞典电视屏幕上和世界各地出现时,不但是后现代的西方人无法想象的,而且是阿多尼斯这样熟悉第三世界苦难的阿拉伯诗人难以想象的。这一事件再次使我们想起德国哲学家阿多诺 ( Theodor Adorno ) 在《起码道德》中对诗人发布的道德“禁令”: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但是,阿多诺后来在《文化批评和社会》一文中这样收回了他的“禁令”:“ 像受刑者不得不呼叫一样,持续的受难同样拥有表达的权利……因此,在奥斯维辛之后不能写诗的说法也许是错误的。”
阿多尼斯的《大书》以“当下往昔”这一矛盾的修辞表明人类的悲剧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该书瑞典文译本附录了一篇诗人自述,相关片断如下:
在我所到过的都市中,巴黎是第一个令人惊异的城市。一个曾经连大马士革和贝鲁特都没有梦见过的乡下人,现在置身巴黎!真实似乎展现为一个梦。我在巴黎呆了一段时间,仍然觉得它极像一个梦。一次,我在强烈的吸引下情不自禁冒雨从艾菲尔铁塔走到双叟咖啡店( Les Deux Magots), 浑身都淋湿了。我溺在这个城市中,一个地区接一个地区,一条大道接一条大道地探究。……
在东京我被当地市场迷住了,被酒店和咖啡厅的牙签盒迷住了,那一切都是小巧玲珑的杰作。我收集了一些,仍然在仔细把玩。他们的洋娃娃我也羡慕,我给女儿阿瓦送了这类礼品,她有色彩丰富的收藏。
我记得,访问北京时,我在这个城市没有见过一辆私家车。街上的公家车看起来黑黝黝,阴沉沉,就像棺材一样。许多人都骑自行车,奇妙而令人感动。对于那里的人们来说,所有这些都是真实的,尽管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
我登上长城,一直走到再也不想往前走的地方。跟着我的翻译笑着说:“尼克松曾经站在这里,他也不想往前走了。”
莫斯科呢?一个村庄,因此,我对那里的景观不像对那里的居民一样感兴趣。……
纽约是继巴黎之后另一个给我深刻印象的都市。那是在同一个姿态中的思考的地狱和想象的天堂!假如我能每个月访问这个城市,我会毫不犹豫地前往。它给我留下的全部印象,我都写在一首诗中:《纽约的一个坟墓》。
在我眼里东方和西方只是一个地理界定。东方有许多东方西方有许多西方。
2007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