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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慈之鳥 葉慈的《情殤》及其禪宗公案意味

(2021-08-25 13:01:35) 下一个

 

傅正明

葉慈之鳥
 

葉慈的<情殤>及其禪宗公案意味

選自傅正明著 《地球文學結構》(聯經出版,2013年)

 

詩人葉慈之鳥:是復數還是單數?這是一個問題。
詩人葉慈之鳥,是他筆下的他者的眾聲喧嘩,還是自我的心靈獨白,這是一個問題。
這不僅是一個詩學和史學問題,而且是一個類似于禪宗公案的信仰問題。
這個問題的緣起,是因為葉慈寫了一首,二十多年後,他又改寫了這首詩。

詩人之戀與 <情殤>原稿

這首詩的緣起,要追溯到1889年的一天,青年葉慈第一次遇見了美麗的女演員茅德•岡(Maud Gonne),她是一位駐愛爾蘭英軍上校的女兒,都柏林上流社會的寵兒,卻同情愛爾蘭貧苦農民,熱心於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岡非常仰慕這位青年詩人的才華,葉慈更是驚鴻一瞥:「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在一個充滿活力的女人身上看到如此之美。這種美屬於往昔的名畫、詩歌和傳說。」葉慈在後來的《回憶錄》(Memoirs)中這樣寫道。兩年密切交往之後,岡成了詩人眼中的「特洛伊的海倫」,熱戀中的葉慈,盡管一貧如洗,卻大膽向岡求婚,遭到她的婉言拒絕。盡管如此,岡成為葉慈的繆思,詩人以她為原型創作了劇本《凱絲琳女伯爵》(The Countess Cathleen),劇中的凱絲琳將靈魂賣給魔鬼,為的是救同胞於饑荒,她最後上了天堂。後來,葉慈又寫了獨幕劇《凱絲琳,胡里漢的女兒》(Cathleen Ní Houlihan),由岡擔綱主演這個愛爾蘭民族苦難的原型。此外,葉慈還寫了多首獻給岡的抒情詩,其中的《戀之悲哀》(The Sorrow of Love)寫於1892年。三十年代,中國作家和翻譯家施蟄存先生把這首詩譯為中文:

簷落間禾雀的聒噪
望夜的明月,與披星的天,
和那永遠鳴唱著的木葉的高歌,
已隱蔽了塵世的古老而疲憊的歌聲。
於是你帶著那哀怨的朱唇來了,
與你同來的,有世界上全部的眼淚,
和她的勞苦的船所有的煩惱,
和她的幾千代所有的煩惱。

如今那在簷落間喧擾的禾雀,
那凝乳似的皓月,
閃著的光的空中的星,
不安靜的木葉的高歌,
都應和著塵世的古老而疲憊的呼聲而顫抖了。

施蟄存的中譯,忠實於原作,祗有幾處值得商榷,一是譯為「聒噪」的原詞 quarrel,更準確的對譯是爭嘴、鬥嘴或口角。二是譯為「喧擾的」原詞,是warring,即戰爭(war)一詞變化而來的形容詞,意為交戰的、敵對的,沖突的。三是譯為「呼聲」的原詞,是作為名詞的cry,兼有哭泣的意思。詩中的木葉,相當於葉慈後來採用的玫瑰之喻。詩的宏旨,正如葉慈後來為其詩集《玫瑰》(The Rose)所作的注釋所言:象徵「永恆之美的柏拉圖理念」的玫瑰,同時是「來自時代和犧牲的十字架上的花朵」。「以玫瑰為象徵的那種品格,與雪萊和斯賓塞的理性美的不同之處在於,我把它想像為與人類一同受難。」

施蟄存先生當時之所以喜歡葉慈的這首詩並且把它翻譯出來,也許是因為葉慈的詩境與譯者的心境十分吻合。處在戰亂不斷的中國,施蟄存先生從詩人的情殤中看到了國殤乃至普世的悲哀。像葉慈一樣拒絕對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的樂觀展望,施蟄存拒絕中國革命和革命文學對未來的樂觀展望。他引為為座右銘的,是這樣一幅古典對聯:「存心有意無意之妙,微雲澹河漢;應世不即不離之法,疏雨滴梧桐」。葉慈對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原本同樣取「應世不即不離之法」,卻因為他的苦戀身不由己卷進了政治漩渦。
1903年,岡嫁給了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的政治家麥克布萊德(John McBride)少校,這對於葉慈來說,無異於海倫式的「情劫」。此後的葉慈,雖然有過婚戀,卻一直對岡情牽意繞。從葉慈的著名詩集《葦間風》(The Wind Among the Reeds,1899)中,可以明顯看出詩人與岡靈交的體驗。<沒有第二個特洛伊>(No second Troy)、<失戀的人期望天國錦繡>(Aedh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都是此類名篇。
1916年復活節愛爾蘭起義遭遇悲劇性的失敗,領導起義的岡的丈夫麥克布萊德,葉慈的幾位詩友,均被英國政府槍決。出於震驚和失望,葉慈立即寫了<1916年復活節>(Easter 1916)一詩,愐懷犧牲的英雄,並隱含對暴烈行動的質疑。詩人預見到「曠日持久的犧牲/可以把人心打造為一塊石頭」,並且一唱三歎:「一種可怖的美已經誕生」。

二十多年後的 <情殤> 改稿 

葉慈與岡若即若離,保持著長久的友誼。但是,即使在喪夫之後,岡也沒有接受葉慈的求婚。葉慈榮獲諾貝爾獎之後的1925年,出於詩人的無望之愛和由此釀生的更為深沉的普世關懷,他重新改寫了二十多年前的舊作<戀之悲哀>。原題未改,我以詞體形式譯出,題為<情殤,調寄八六子>(載《英美抒情詩新譯》),以下原文與中譯,可以行行對照:

The brawling of a sparrow in the eaves/The brilliant moon and all the milky sky,/And all that famous harmony of leaves,/Had blotted out man's image and his cry.

A girl arose that had red mournful lips/And seemed the greatness of the world in tears,/Doomed like Odysseus and the laboring ships/And proud as Priam murdered with his peers, //Arose, and on the instant clamorous eaves,/A climbing moon upon an empty sky,/And all that lamentation leaves,/Could but compose man's image and his cry.

雀單飛,繞簷爭嘴,/星河皓月同輝,/願混跡和融草葉,/寄言沖突心圖,揾乾泫啼。

朱唇情劫傷悲,/普世淚泉泓邃,/英雄十載鄉思。奧德賽、風帆命中撕裂。/兩強矛舞,獨夫頭斷。//重聞屋角翻飛鳥語,/虛空流瀉蟾暉,/草離離,/ 殷殷撫平泫啼。

詩人以禾雀自況,在星河皓月下憶舊懷古,仍然把岡比為海倫,並且借海倫「情劫」引發的特洛伊戰爭,以及奧德修斯回鄉的漂流,抒寫詩人對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和人類悲劇的思考,最後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得到心靈的撫慰。中譯略有增添的,是緊扣原義的「英雄十載鄉思」一句,其中省略的專有人名,是特洛伊國王普萊姆(Priam),被希臘英雄亞吉力(Achilles)的兒子殺死的「傲慢的」國王。原詩的 And all that lamentation leaves 一行,中譯僅借用了「草離離」一語。「離離」一詞,含義豐富,除了可以狀濃密貌、隱約貌之外,還可以狀悲痛貌(《楚辭•劉向<九歎•思古>》 :「曾哀悽欷,心離離兮。」),因此可以涵蓋原文含有的悲慟之意。葉慈最重要的改動,是把舊版的「幾隻麻雀的爭吵」(The quarrel of the sparrows)改為「一隻麻雀的爭嘴」(The brawling of a sparrow),這一改動,曾引起一位批評家的質疑:一隻麻雀能爭嘴嗎?

「雀單飛,繞簷爭嘴」面面觀

實際上,葉慈在寫作這首詩之前的1924年,就在散文<人之魂>(Anima Hominus)中巧妙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借重與別人爭嘴,我們造出雄辯術,借重與自己爭嘴,我們造出詩歌。」可見<情殤>一詩的改稿的起句,有類似於禪宗公案的意義。

對葉慈詩句的質疑,首先使我想到對王昌齡<出塞>起句「秦時明月漢時關」的質疑:王世貞以為是「可解不可解」的詩句(《全唐詩說》)。吳昌祺以為,在秦朝時還是皓月下的荒野之地,到漢朝便已有關城了。實際上,這是一句「互文同義」的「詩的破格」(poetic license)。王昌齡在明月古今朗照的關塞中,想到出關萬里去參加遠征的人都沒有回來。葉慈也許像中國詩人一樣,「河漢皓月同輝」之時,想到「今月曾經照古人」,在思古幽情中表達了反戰傾向。如果說,王昌齡用「明月」和「關」來作中國歷史上的戍邊戰爭的歷史見證,那麼,葉慈是用星空下禾雀繞簷飛的普通民宅來作特洛伊戰爭的歷史見證:烽煙不斷,民宅毀了又建,興亡都是百姓苦。

對王昌齡和葉慈的質疑,都是字面上的呆講。因為,啟迪葉慈靈感的,也許是一個禪宗公案:[吾人知悉二掌相擊之聲,然則獨手拍之音又何若?]

這個問題,涉及到葉慈的宗教信仰及其與佛學禪宗的關系。

葉慈在青年時代讀布萊克詩文時就迷上了印度思想,後來沉迷於神秘主義,這是讀者熟知的。但是,葉慈對禪宗的興趣,中文讀者也許所知不多,例如傅浩著《葉慈評傳》(浙江出版社,1999年),對此只字未提。西方學者一般認為,葉慈可能在二〇年代初最初接觸禪宗,當時他在亞瑟威利(Arthur Waley)的《日本能劇》(The No Play of Japan, 1921)中讀到關於佛教的注釋,或讀到威利的《中國繪畫研究導論》(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Chinese Paitings, 1923)。不久,葉慈讀了西方流行的日本禪師鈴木大拙(D.T.Suzuki)的《禪宗論集》(Essays in Zen Buddhism,1927)等著作,由此認定禪宗思想代表了東方智慧的最高境界。大約在寫作<情殤>的前後,葉慈開始直接與鈴木通信,鈴木給他寄了一期《東方佛教》(Eastern Buddhist),葉慈讀後告訴鈴木說:其中的那些短小精煉的詩文(即公案)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葉慈給友人摩爾(Sturge Moore ,1926年2月5日)的信中談得更詳細:「我們自己不外乎一面鏡子,解脫在於把這面鏡子轉開,結果它什麼也照不出來。」接著,葉慈提到神秀和惠能關於鏡子的公案,然後指出:禪宗藝術是「萬法唯心」(saw all becoming through rhythm a single act of the mind)的禪修的結果。

佛教與其說是一種宗教,不如說是一種人生哲學和心理學的修養。葉慈的創作生涯一開始,就對流行的關於潛意識的現代心理學感興趣,尤其是沉湎於這樣的概念:「自我」(self)與「反自我」(anti-self)及其「面具」(mask)――大致相當於「他我」(alter-ego),一種英雄理想或一塊保護盾牌。因此,葉慈與佛學禪宗一拍即合。

明瞭葉慈靈性追求的歷史,就不難解讀禪宗的一個巴掌拍響的聲音,以及葉慈的「雀單飛,繞簷爭嘴」的話語及其豐富的意涵。

許多公案都不止一種解答。禪門對這個公案的一般的解釋是:當你提出或思索這個問題時,你的心裡早已「啪」的響了一聲。這就是「心的聲音」。你可以說這是空無的聲音,可空性正是佛家要證悟並且難以證悟的。古往今來,多少人能悟出「四大皆空」?你可以說這是寂靜的聲音,可莊子早就有言:「大音希聲」; 濟慈也在<希臘古甕頌>中說:「聽得見的音樂美,聽不見的音樂更美」。

一個手掌,其實是大有學問的。它也有陰陽兩面,蘊含金木水火土五行。在葉慈迷戀的星相學中,五指各有其對應的星象。例如,食指屬木星,木星在西文中是以羅馬神話中的宇宙之王朱庇特(Jupiter)來命名的。小指屬水星,水星是以掌管商業、旅行與偷竊之神墨庫里(Mercury)來命名的。依照星相學的辯證法,木星的雄心和自信,可以轉化為傲慢和貪婪,水星的思維敏捷和長於交流,可以轉化為高明的欺騙。這種轉化過程,就好比佛家所說的,「五智」可以變為「五蘊」,「五蘊」也可以化為「五智」。而任何一個公案的意義,都是要啟迪人們開悟,把「五蘊」化為「五智」。從獨手相拍中,我們能聽到這樣的聲音嗎?

在有助於這種轉化的修心過程中,有修持者的內魔與佛性的衝突。葉慈遭遇過自己的內魔。他遭遇的外魔,是出於貴族立場及其與龐德的關係而一度靠近的墨索里尼。他仰慕墨索里尼的政治魄力,甚至寫過一些從未發表的頌揚法西斯主義的讚歌。直到三〇年代,詩人才轉而支持西班牙革命,反對法西斯主義。這也可以視為葉慈這只麻雀在<情殤>改稿之後不斷與自己爭嘴的結果。

<情殤>改稿也可以視為詩人與大自然的對話。在佛家眼裡,「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因此,詩人「混跡和融草葉」之後,「草離離,/殷殷撫平泫啼」,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假如說,禪宗是人類在思想史上開的嚴肅的玩笑,那麼,<情殤>改稿的起筆就是一出喜劇,接著是人類的悲劇,最後是一種特殊的正、反、合的和諧的解決。一首小詩,包含起承轉合的思想和韻律之美。

葉慈有他自己的「存在的統一」(Unity of Being)的說法,這是一種經由內心沖突達到的靈與肉的完美和諧。在此後的 <自性與靈魂的對話>(A Dialogue of Self and Soul)一詩中,葉慈首先採用第一人稱單數「我」,來指「自性」或「靈魂」,詩快結尾時,自性和靈魂一番爭嘴之後,「我」變為「我們」,自性與靈魂走到一塊,甚至消除了生與死的二元對立。

也許由於神秀與惠能的那樁公案的影響,葉慈後來更多地採用鏡子的意象。例如詩集《塔樓》(The Tower, 1925)中的「像鏡子般的夢」,<自性與靈魂的對話>中的「那些惡意眼光的鏡子」。如果說,《情殤》還處在詩人擦拭心鏡的階段,那麼,後來的葉慈,至少是希望達到「本來無一物」的境界的。

在同樣獻給岡的名詩<麗達與天鵝>(Leda and the Swan)中,詩人重述宙斯幻化為天鵝強暴美女麗達生下海倫導致戰亂的故事。關於這首詩的寓意,或說「歷史變化的根源在於性愛和戰爭」,或說「歷史是人類的創造力和破壞力共同作用的結果」。

在<情殤>中,可以看到類似的寓意。有所不同的,詩人之戀及其自我修持激發了一種審美創造力,詩人正是要以這種創造力來抗衡歷史的破壞力,作為歷史的良性發展的一種助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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