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刀下的詩歌之舞
──亞美尼亞詩人夏曼托與種族屠殺記憶
傅正明
屠刀下的詩歌之舞,既那樣古老,又如此現代。是怎樣的悲劇眼光和詩藝,把人類殘酷的屠殺化為見證的史實、淒美的詩歌?
亞美尼亞這片富饒的土地,位於底格裏斯河與幼發拉底河之間的西亞高加索地區,屬於兩河文明的發祥地,是尋找人類原鄉的學者定位的伊甸園舊址之一。依照傳說,他們天荒地老的語言是亞當和夏娃的口傳,洪水退後諾亞方舟就曾停靠在那裏的亞拉臘山,其首都埃裏溫就是諾亞建造的城市。早在人類聯手建造通天塔時,亞美尼亞人英勇的祖先就反抗過亞述國王的暴政。他們病中的一位國王曾派遣信使到耶穌那裏求救。耶穌死後不久,耶穌的使徒抵達亞美尼亞救了國王的命,從此舉國皈依基督。
可是,就在這樣一個文明古國,千百年來,亞美尼亞人飽受希臘人、羅馬人、拜佔廷帝國、波斯帝國和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的淩辱,用亞美尼亞詩人夏曼托的一句詩歌來說:“黑色群蛇舔幹了我們的鮮血”。
夏曼托( Siamanto,1878-1915) 本人就是種族屠殺的犧牲品。1915年4月24日傍晚,奧斯曼帝國指控亞美尼亞人支持俄羅斯軍隊入侵,在伊斯坦堡圍捕並殺害了數百名亞美尼亞的社會中堅,由此揭開一場種族屠殺的序幕。就在那一夜被捕的夏曼托,不但是傑出詩人,而且是亞美尼亞社會活動家和精神領袖之一,同年8月遇難。夏曼托最後歲月的詩的見證失傳了。但是,從他生前出版的兩本詩集《英雄的豐採》(1902) 和《來自祖國的邀請》(1903),我們可以看到這場悲劇的源頭,看到亞美尼亞在奧斯曼帝國鐵蹄下的艱難時世。
從1894年起,奧斯曼帝國的暴君“紅蘇丹”,屠殺了數十萬亞美尼亞人以防範他們的獨立運動。在政局動蕩、穆斯林與基督徒爆發衝突的1909年,亞達那省(Adana)大屠殺尤為慘烈。夏曼托的《舞蹈》,以一個目擊的德國婦女的視角把她的見證和震驚告訴詩中的“我”。這個婦女很可能是基督教傳教士,她從窗口和陽臺上看到:“屍體高高地堆到樹梢”。一個早晨,她看到窗前突然出現一群黑色暴徒,殘忍地鞭笞他們身邊的二十個新娘,強迫她們跳舞:
“你們必須跳舞,”那幫狂怒的人吼叫著:
“你們必須跳舞,像一群操他媽的母狗一樣,跳死你們,
我們巴望親眼看到你們的舞姿和死亡……”
二十個美麗的新娘精疲力竭倒在地上……
“站起來,”他們尖叫道,揮舞群蛇般的利劍……
然後有人給那幫家夥送來一桶煤油……
人類的正義,呸,我要向你的臉皮上吐一口唾沫……!
他們匆匆給二十個新娘塗上煤油……
“跳吧跳吧,”他們尖叫著:
“這裏有你們在阿拉伯半島聞不到的芳香。”
用一個火把,他們點燃了
赤裸的新娘身上的火星
頃刻間燒焦的肉體滾動
滾動著死亡之舞直到她們咽氣……
從詩中德國婦女對擬人的“人類的正義”的抱怨、質疑,我們不難想象她和詩人的悲憤和同情。詩的結尾,仍然是這位婦女的視角:
我砰地關上風暴席卷的百葉窗,
走近孤獨的死難的女郎,問道:
“告訴我:我要怎樣才能把我的眼睛挖出來?”
這個目擊者為什麽想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呢?答案可以從夏曼托的《騎士之歌》中找到,詩中作為抒情主人公的騎士這樣對他的坐騎緻辭:
嗬,我的駿馬,不要停蹄,在那屍骨拋荒之處!
遠遠飛離白骨陰霾籠罩的墓地。
我無法忍受,我告訴你,我受盡折磨的雙眼
再也不忍看我親愛的祖國之死!
由此可見,夏曼托擲地有聲的詩句,他筆下德國婦女想挖出自己的眼睛的情節,可以說是“慘不忍睹”這句中文成語的最形象化最富同情心的表述。
夏曼托生前飽經亡國之痛,他指望死後的骨灰成為祖國母親的“神聖骨灰”中的一小撮。他死了,但他的在天之靈欣慰地獲悉:亞美尼亞最後於1991年從解體的蘇聯中獨立出來。
今天,夏曼托的“神聖骨灰”不知撒在哪裏,但他的詩的火種撒遍了亞美尼亞大地,撒遍了散居世界各地的亞美尼亞人中間。在亞美尼亞人每年4月24日紀唸種族屠殺死難者的集會上,夏曼托的作品經常是朗誦詩的首選。
2002年,夏曼托筆下那個德國婦女見證的事件,成為阿托姆·伊高安(Atom Egoyan)執導的故事片《亞拉臘山》的一個情節,其精心構思是該片榮獲多項國際奬的主要原因。加拿大籍的伊高安有亞美尼亞血統,他的祖父母都是種族屠殺的遺孤。伊高安認為,要還原歷史上的種族屠殺的“絕對真實”是不可能的,但是,藝術家有責任激活社會的集體記憶。因此,他把這個故事嫁接到1915年種族屠殺的背景中,併且以一種“內熱外冷”的不動聲色的電影手法加以表現。
今年,美國國會和瑞典議會先後通過一項議案,將1915年奧斯曼帝國屠殺亞美尼亞人事件定性為“種族屠殺”,結果遭到土耳其官方的否定和反擊。
夏曼托的詩集和伊高安的《亞拉臘山》在土耳其都是被查禁的。但是,伊高安相信影片最終會出現在土耳其銀幕上。他在最近一次訪談中說:“我多次應邀參加伊斯坦堡的電影節。他們知道這部影片。我感到樂觀的是,土耳其(對亞美尼亞種族屠殺)的承認已經為時不遠。”
《聯合報》2010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