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逝世了,以其高寿和声名,自然引得网络一片哀悼。我的微信友人里颇有些爱职业悼亡的文化人,每有大师去世,必定沉痛致哀,有的微信公号,简直成了学者文人的八宝山公墓礼堂。
微信公号的大众往往是这样的——许倬云?哀悼!大师-----虽然我昨天才知道他。
“昨天才知道”当然不妨碍哀悼,但总让人觉得,这个门槛也太低了点。这还算好,有的人还要来损上两句,说许倬云空有名气,其实名實不符,好像人家死了还得通过一次严格的质量检测。有的人是读了书了,但挑三拣四,写汉代的书好,《万古江河》不好。
我觉得,这都是趟简中文化圈的浑水闹的。许倬云的研究真见水准的就是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 An Analysis of Social Mobility, 722–222 B.C., 即在何炳棣指导下,也受何炳棣影响的对汉代社会流动(注意这是社会学概念和关注兴趣点)的研究。但是,据说何炳棣最看不上许倬云。至少有葛剑雄的文字为证:何炳棣当面对葛说,不要读许倬云的书,没有价值,没有洞见。这类书在美国的问题就是很难经得起时间检验,因为美国做学问的人太多推陈出新太快了,图书馆每隔几十年就把旧书扔出来,管你得不得唐奖。中国人巴巴去追的“经典”,美国人一句out of date就打发了。
如果英文是许倬云的正式工作语言,那么许先生的水准就应该交给英文学界的同行来评定,这是公正的。但一旦进入简中文化圈,问题就来了。简中圈的人绝大多数根本读不到英文学术出版物,或者根本读不通,也读不出真正的贡献--即使排除何炳棣的贬斥,然后对许倬云的认识就会很快变成——代表作:《万古江河》,以及几本在大陆出版的针对“大众”的读物。
这样,许倬云确实发愿为大众写作,但大众就把这些“作品”当成了他的“代表作”,在这个基础上,有些品味高的读者反而觉得这些作品没有多少含金量。可见取悦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大众”并不容易。
许倬云教授为什么要执意或者刻意地“为大众”写作历史?我觉得一是他退休后比较寂寞,二是对简中圈,他作为并没有在当代中国生活过的人,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总觉得存在一个需要他普及历史知识的群体,特别是“青年”,他要为他们写作,要告诉他们对中国文化要有信心,但又告诉他们要尊重其他文明,他又要告诉青年该怎么生活,在这个焦虑的时代...
最后他活生生把自己搞成一个婆婆妈妈熬心灵鸡汤的老男人。微博有他,十三邀有他(加上永远神情凝重若有所思的许知远),到处都有他。
但是简中圈的人也未必买账。有的人就质疑:是不是海外华人学者“家国情怀”太重,也影响了对世界的判断,比如许倬云写美国,就有点泄愤发牢骚的感觉?有的人会把媒体里的他当成完整的他觉得他的专长是播讲人生智慧,因为毕竟在这个时代,谁还有精力真正去读一本1962年出的专著,而不是一边开车一边听听播客?而真正有心去读书的青年人,谁又需要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来教你怎么度过一生?
在闲谈中,人往往会脱口而出一些随意的话,比如许倬云说他的对伟大的人物已经失去敬意,时代不需要他们他们就是捣乱云云。这种话当然也能投合很多牢骚满腹的人,但问题是,伟大同志搞搞新意思,这真不是我们要不要他们来捣乱的问题,反而恰恰是中国古语“时事造英雄”说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在一个民族的一个特定的时代,无论如何都会出一两个人来收拾,他们也许就是时代的需要,或者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潮流需要——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就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我们需要做的不是,也不可能,去阻止这样的人出现,而是要去观察和研究。
至于他说美国孩子一到18岁就搬出去,叫父亲的first name,基本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种陈词滥调和刻板印象。我们在美国也生活了几十年,谁见过美国白人里儿子对爸爸直呼其名?
许倬云的另一个困境就是培养人才。他既然在美国任教几十年,何以没有本专业拿得出手的美国学生,美国博士继承他的衣钵哪怕一点点,还要靠一个陪读的小说家王小波来抬高身价?固然,许倬云和王小波的关系是一段佳话,许倬云也对鼓励和扶持王小波起了一些作用,但这终究不是许的本行。很多在美国的华裔学者终其一生,能拿的出手的就是培养了几个中国学生,大家搞个只讲中文的enclave,而不能对占比更大的美国学生产生深远的学术和人生影响,这不是很奇怪吗?
可能因为这种骨子里的寂寞,许倬云就更喜欢为简中大众写史,为青年指点迷津。很多人自身也有化解不开的情结,比如唐德刚就操心中国怎么总在历史三峡里转呀转,转不出来呀,张灏就觉得中国人缺乏“幽暗意识”呀,许倬云就要告诉中国青年该如何找到自己呀,怎么交朋友呀。其实青年也是一个笼统的群体,真像鲁迅说的,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玩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