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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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一章

(2016-08-04 21:04:23) 下一个

                                         第  三  部

 

                            第 一 章

 

   拉斯柯尔尼科夫爬起来,坐在沙发上。

    他无力地对拉祖米欣摆了一下手,制止他极力安慰妈妈和妹妹的滔滔不绝的废话,抓起妈妈和妹妹的手,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看看妹妹,看了约莫两分钟。妈妈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在这目光里流露着一种剧烈的痛楚,而眼神却有些呆滞,甚至像精神病似的。普利赫里娅太太哭了。

    杜尼娅脸色煞白,她的手在哥哥的手里颤抖着。

    “回旅馆去吧......跟他。”他指着拉祖米欣断断续续地说。“明天见,明天一切......。你们早就到了吗?”

    “傍晚到的,罗佳,”普利赫里娅太太答道,“火车晚到了很多时间。不过罗佳,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你!我夜里就睡在旁边......”

    “别折磨我!”他气恼地挥了一下手说。

    “我留在他身边!”拉祖米欣喊道。“一分钟也不离开他,让我家里的那些客人见鬼去吧,让他们气疯好了!我叔叔替我招待他们。”

    “我怎么感谢您哪!”普利赫里娅太太又握起拉祖米欣的手刚要说话,拉斯柯尔尼科夫又打断了她的话:

    “我受不了,受不了,”他气急败坏地重复着。“别折磨我!够啦,走开......我受不了!”

    “妈,走吧,哪怕离开房间一分钟也好。”杜尼娅吃惊地小声说。“我们使他痛苦,这是显而易见的。”

    “难道我不能看看他,三年没见了嘛!”普利赫里娅太太哭起来。

    “等等!”他又叫住了她们。“你们总打断我的话,我的思绪混乱......。你们见到卢仁了吗?”

    “没有,罗佳,不过他已知道我们到了。我们听说了,罗佳,卢仁先生很好,今天来看望了你。”普利赫里娅太太有些胆怯地补充说。

    “不错......他很好......。杜尼娅,我方才对他说过,要把他从楼梯上摔下去,赶他滚了......”

    “罗佳,你怎么啦!你,准是......你不想这么说。”普利赫里娅太太吓得刚要说什么,可是看着杜尼娅,又把话压下了。

    杜尼娅凝视着哥哥,等待事情进一步发展。吵架的事,她俩都听纳斯塔西娅讲过——纳斯塔西娅根据自己的理解讲给她俩听过。她俩听了都感到惶惑不安。

    “杜尼娅,”拉斯柯尔尼科夫吃力地继续说,“我不希望这门亲事成功,因此明天你见到卢仁第一句话就该拒绝他,跟他一刀两断。”

    “我的上帝!”普利赫里娅太太喊了一声。

    “哥哥,想想你说的是什么话吧!”杜尼娅刚要发火,可是立即克制住了。“你也许现在精神不好,你累了。”她温存地说。

    “你是说我精神失常?不......你嫁卢仁是为了我。我不需要别人牺牲。因此,明天之前你要把信写好......拒绝......。早晨要给我看看。完啦!”

    “我不能这么做!”杜尼娅生气地说。“根据什么权利......”

    “杜尼娅,你也是火气大,别争啦,明天......。难道你没有看见......”妈妈吓得急忙制止杜尼娅。“哎呀,最好走吧!”

    “他精神不正常!”拉祖米欣醉醺醺地喊起来。“要不,他怎么会说这种话!明天这种糊涂想法就会消失......。今天他的确把他撵走了。情况就是这样。哎,那位先生也生气了......。他在这儿高谈阔论,炫耀自己的知识来着,后来走了,夹着尾巴......”

    “那么说,这是真的啦?”普利赫里娅太太喊道。

    “明天见,哥哥,”杜尼娅心疼地说,“走吧,妈......。再见,罗佳!”

    “听着,妹妹,”他对着她们的背影竭尽全力喊道,“我的精神正常;这桩婚事是卑鄙的。就算我卑鄙,可你不该......有一个人卑鄙就够啦......尽管我卑鄙,我不会把这样的妹妹看成妹妹。要么是我,要么是卢仁!走吧!......”

    “你疯啦!暴君!”拉祖米欣吼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应答,也许没有力气应答了。他躺在沙发上,脸朝着墙,已筋疲力尽。普利赫里娅太太好奇地看了看拉祖米欣。她的黑眼珠闪了闪。拉祖米欣被看得甚至哆嗦了一下。普利赫里娅太太惊呆了。

    “我无论如何不能走!”她几乎绝望地对拉祖米欣低声说。“我留在这儿,找个地方......您送杜尼娅去吧。”

    “您会把事情全弄糟的!”拉祖米欣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也低声对她说。“哪怕到楼梯上呆一会儿呢。纳斯塔西娅,给照个亮!实话告诉您吧,”到了楼梯上,他低声继续说,“他方才险些把我和医生打了!您明白吗?他连医生都要打!医生为了不激怒他也做了让步,走了,我留在楼下守护他,可他穿上衣服溜了。现在您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夜里也会溜的,会弄出什么事情来......”

    “哎呀,您说什么呀!”

    “而且杜尼娅小姐也不能没有您陪着一个人呆在旅店里呀!想想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吧!这个卢仁是个坏蛋,他难道不能给你们租套房子......。不过,您知道,我有些醉了,因此......骂人;请别介意......”

    “我去找女房东,”普利赫里娅太太坚持说,“我求她今夜给我和杜尼娅找个角落住一宿。我不能这么撇下他,不能!”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是站在楼梯的平台上,在女房东的门前。纳斯塔西娅站在楼梯上比他们矮一蹬的地方给他们照亮。拉祖米欣异常兴奋。半个小时前他送拉斯柯尔尼科夫回来的时候,尽管太爱说话——这一点他已意识到了,但他是完全清醒冷静的,虽然他今晚喝了很多酒。可现在他却感到兴奋,好像喝过的酒又以加倍的力量一下子涌到他的头上。他站在两位女士面前,握住她们的手,劝说她们,列举着理由,那神态坦率得令人惊讶,大概是为了更有说服力吧,每说一句话都要紧紧地握一下她俩的手,他的手像钳子似的握得她俩都感到痛。他的眼睛似乎要把杜尼娅吞下去,他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她俩痛得有时从他的瘦骨嶙峋的大手里往外抽手,可他不仅没有觉察,反而更加用力握住不放。如果这时她俩吩咐他为了替她们效劳头朝下从楼梯上跳下去,他也会立即照办的,丝毫不会犹豫。普利赫里娅太太心里只惦着儿子,虽然觉得这年轻人很怪,把她的手握得太痛,因为把他看成救苦救难的神明,所以也不想留意这些奇怪的细节。杜尼娅也感到惊恐,尽管她不是胆小的姑娘,但是哥哥的朋友闪着奇怪光芒的眼神也使她感到惊讶甚至觉得有些心慌,只是由于听了纳斯塔西娅对这个怪人的讲述所产生的无限信任,她才没有拽着妈妈一起跑开。她同时也明白,她们现在大概已逃不出他的手心了。不过十分钟后,她大大安心了:拉祖米欣有一个特点——不管情绪如何都能转眼之间把自己展现出来,所以她们不久就看清是跟什么人打交道了。

    “不能找女房东,毫无用处!”他喊着劝普利赫里娅太太。“尽管您是他妈妈,可是您要是留下来,您会把他气疯的,那时鬼知道会怎样!请听我的做法:现在纳斯塔西娅先在那里坐一会儿,我送你们回旅店,因为你俩不能单独在街上走,我们彼得堡在这方面......。好吧,不提这些!......然后我立即跑回来,一刻钟以后,我绝对保证,就跑去向你们报告:他情况如何?睡了没有?诸如此类,等等。接着,请听!接着我立即跑回家去——我家里有客人,都喝醉了。我把佐西莫夫——给他治病的那个医生拽来,佐西莫夫现在在我家,没有醉,这个人不醉,永远不喝醉!我把他拽到罗佳那里,然后立即一起去找你们。这就是说,一个小时之内你们能得到两个消息,其中还有医生的消息,明白吗,医生本人的看法,而不是我的看法!要是情况不妙,我发誓,我一定去领你们;要是情况好呢,那你们就上床睡觉。我整夜睡在他那儿,在门口,他听不着,佐西莫夫就在女房东那儿过夜,有事方便些。那么现在谁对他更有用,你们还是医生?是医生,医生更有用嘛。好,那么走吧!你们住到女房东那儿是不可以的;我可以,你们不可以:她不会答应,因为......她混。您要知道,她为了我会嫉妒杜尼娅小姐,也会嫉妒您......。对杜尼娅小姐肯定会嫉妒的。她的脾气很怪!不过我也是个混蛋......别理睬!走吧!你们相信我的话吗?喂,你们信不信我的话?”

    “走吧,妈。”杜尼娅说。“他一定会说到做到。他已救活过哥哥。要是医生肯来过夜,那再好不过了。”

    “瞧,您......您理解我的意思,因为您——是天使!”拉祖米欣兴奋地喊道。“走吧!纳斯塔西娅,立即上去,坐在他旁边,点着亮儿。我一刻钟以后回来......”

    普利赫里娅太太虽然没有完全被说服,可也没有再反抗。拉祖米欣挽起她俩的胳膊拽着下楼去了。不过他使普利赫里娅太太感到担心:“他虽然麻利善良,可是他有能力履行自己的许诺吗?他这么一副样子!......”

    “我明白,您在想我这么一副样子!”拉祖米欣猜到她在想什么,打断了她的思路。他在人行道上大步流星地走着,两个女士刚刚跟得上,不过他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没有关系!我说的是......我醉得像个傻瓜,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我不是喝酒喝醉的。我是看到你们,脑袋里冲动......。唾我好了!别理会我:我在胡说八道;我配不上你们......。我实实在在配不上你们!...... 我把你们送到地方,马上回来,在运河里舀两桶水浇到头上就会好......。你们知道我多么喜欢你们就好了!......别笑我,也别生气!你们生谁的气都可以,就是别生我的气!我是他的朋友,也就是你们的朋友。我希望这样......。我预感到这一点......去年曾有过这样的一瞬间......。不过我根本未曾有过这种预感,因为你们好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我大概一宿不会睡了......。这个佐西莫夫早就担心他精神失常......因此不要激怒他......”

    “您说什么!”普利赫里娅太太喊起来。

    “医生真这么说啦?”杜尼娅大吃一惊,问道。

    “不错,不过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还给他药来着,药面儿,我见到过,这时你们就来了......唉!......你们明天来最好!你们离开是做对了。一小时后佐西莫夫会亲自向你们报告全部情况。他没有这么醉!那时我也不会醉......。我为什么喝了这么多呢?因为他们把我拖进了一场争论,这些可恶的家伙!我已发誓不争论了!......他们说了那么些混话!我差一点儿没有动起手来!我把叔叔留下主持......。你们信吗,他们要求人完全没有个性,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但求自己不是自己,但求自己不像自己!他们认为这是最大的进步。假如他们按自己的观点胡说八道倒也罢了,可是......”

    “请听我说。”普利赫里娅太太小心地打断了他的话,可这只是火上加油。

    “您怎么看?”拉祖米欣喊道,他的嗓门提得更高了。“您以为我赞成他们胡说吗?瞎扯!我喜欢人们胡说!胡说是所有机体里面只有人类才享有的特权。胡说是得到真理的途径!因为是人,所以我也胡说。不先胡说十四次,也许不先胡说一百一十四次,人们一个真理也得不到。而得到真理却是一种荣誉。可是我们却不会用自己的头脑去胡说!你跟我胡说可以,但是要说自己的话,这样我就亲吻你。用自己的话胡说几乎胜似用别人的话重复真理。前一种场合你是一个人;后一种场合呢,你不过是学舌的鹦鹉!真理跑不掉,而生活却是可以葬送的;例子是有过的。那么我们现在怎样呢?我们大家,无一例外,在科学、发展、思维、发明、理想、愿望、自由主义、理智、经验等等等等方面还都是学前班的小学生哩!喜欢拾人牙慧——乐此不疲!是这样吗?我说的对吗?”拉祖米欣紧握着两位女士的手摇着喊道。“是这样吗?”

    “哎呀,我的上帝,我不知道。”可怜的普利赫里娅太太说。

    “是这样,是这样......尽管我不完全赞同您的看法。”杜尼娅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接着便喊了一声——这次他把她的手握得太痛了。

    “是这样?您说是这样?既然如此,您......您......”他兴奋地喊着,“您就是善良、纯洁、理智和......完美的源泉!给我手,给我......您的手也给我,我想在这儿立即跪着吻吻!”

    说着,他就跪到人行道中央,幸好这时街上没有人。

    “别这样,求您啦,您这是做什么?”吓慌了的普利赫里娅太太喊起来。

    “起来,起来!”杜尼娅笑着说,她也慌了。

    “无论如何不起来,除非给我手!这就对了,好啦,起来了,走吧!我是个不幸的傻瓜,配不上您,而且醉了,我羞愧......。我不配爱您,但可以在您面前顶礼膜拜,这是每个人的义务——假如这人不是畜生的话!我顶礼膜拜......。您的旅店到了。您的罗佳一件事做对了,那就是他刚才赶走卢仁先生!卢仁怎么敢安排你们住这样的旅店?简直是丢脸!您知道什么人住在这里吗?您是他的未婚妻嘛!您是他的未婚妻,对吧?那么,我要对您说,您的未婚夫这么做是卑鄙的!”

    “请听我说,拉祖米欣先生,您忘......”普利赫里娅太太刚要开口说话。

    “对,对,您对,我忘乎所以了!”拉祖米欣猛醒过来。“可是......可是......您不能因为我这么说而生我的气!因为我说的是真话,而不是因为......嗯!这么做是卑鄙的;一句话,不是因为我爱上......嗯!......哎,就这样吧,不必了,我不说为什么,说不出来!......刚才他一进来,我们就全明白了,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是因为他在理发馆烫了发,不是因为他急于卖弄才智,而是因为他是密探和投机商,是吝啬鬼和伪君子,这是显而易见的。您认为他有才智吗?不,他是个混蛋,混蛋!喂,他跟您般配吗?啊,我的上帝!看到啦,女士们,”他忽然停在楼梯上——他们已在上旅店的楼梯,“虽然我的那些朋友喝醉了,可他们都为人正直,尽管我们胡说——因为我也胡说嘛,但通过胡说我们最终可以找到真理,因为我们走在一条高尚的道路上,而卢仁先生......却不是走在高尚的道路上。我尽管方才痛骂过他们,可我尊敬他们;即使我不尊敬扎梅托夫,可我那么喜欢他,因为他是个黄口小儿!连佐西莫夫这个畜生,我也喜欢,因为他正直、懂行......。不过够啦,话全说出来了,也得到宽恕了。你们宽恕了?是吗?那就走吧。我熟悉这条走廊,来过。在这儿,在三号房间里闹过事......。喂,你们住在那儿?几号?八号?好吧,夜里锁上门,别放任何人进屋。一刻钟后,我来报告消息,然后再过半个小时我跟佐西莫夫一起来。说到做到!再见,我跑啦!”

    “我的上帝!杜尼娅,结果会怎样?”普利赫里娅太太惊恐不安地问女儿。

    “放心吧,妈。”杜尼娅说着,摘了帽子,脱下短斗篷。“上帝给我们派来了这位先生,虽然他喝得醉醺醺的。他是可以信赖的,请您相信。他已为哥哥做的一切......”

    “唉,杜尼娅,谁知道他会不会来!我怎么会决定撇下罗佳呢?......完全,完全没有想到见面会这样!他那么冷峻,好像不欢迎我们.....”

    她眼里涌出了泪水。

    “不对,不是这样,妈。您没有看清楚,只顾哭啦。一场大病把他的心情搞坏了——这就是全部原因。”

    “唉,这个病啊!结果会怎样,会怎样!他跟你说话是什么态度啊,杜尼娅!”妈妈说完,小心地看了看女儿的眼睛,要看出女儿的想法来。杜尼娅维护罗佳,说明已宽恕他了,这已使她得到了一半安慰。“我相信他明天会明白过来。”她补充了一句,想彻底试探一下。

    “我相信他明天还会说同样的话......关于这一点。”杜尼娅突然停下了。当然,这是个难题,因为这里有一点是普利赫里娅太太太现在特别怕谈的。杜尼娅走过去吻了吻妈妈。妈妈默默地紧紧抱了抱她,然后坐下惶惑不安地等拉祖米欣回来,同时怯生生地注视着女儿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思考问题。在房间里踱步思考问题是杜尼娅的习惯,妈妈在这种时候总有些害怕打断她的思绪。

    拉祖米欣酒后突然对杜尼娅燃起爱的烈火,不言而喻,是可笑的,可是看看杜尼娅,特别是看看她现在抱着双臂在房间里踱步的那副忧伤沉思的样子,许多人都会原谅他,且不说他当时所处的奇怪状态啦。杜尼娅长得极为好看——身材修长,异常苗条,体格健壮,神态自信——这在她的各种姿势里都可以看出来,不过这丝毫没有使她的动作失去温柔和娴雅。她的面貌像哥哥,可是她却可以被称为美人。她的头发是褐色的,比哥哥的色浅些;眼珠几乎是黑色的,闪闪发光,眼神是高傲的,但有时瞬息之间却显得异常和善。她的脸色苍白,但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她的脸上总焕发着朝气和健康的光芒。她的嘴稍稍小一点儿,下嘴唇鲜艳红润,跟下巴一起稍稍向前突着——这是她这张俊美的脸上唯一不端正的地方,可是却使她显得特别倔强,好像还有些傲慢。她脸上的表情总是严肃多于欢快,经常是沉思的。可是这张脸微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她笑起来欢快,朝气蓬勃,无忧无虑,显得美极了!热情、坦率、憨直、诚实、像大力士一般强壮而且喝醉了的拉祖米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一见就神魂颠倒,这是可以理解的。况且他第一次见到杜尼娅又是在她同哥哥会面的爱与欢快的最美时刻。他后来看到她听见哥哥不讲亲情的无礼要求时气得下嘴唇抖动了一下,更是难以自持了。

    不过他方才在楼梯上说脾气古怪的女房东为了他不仅会嫉妒杜尼娅,而且也会嫉妒普利赫里娅太太,这话说的却是实情。普利赫里娅太太虽然已四十三岁,可是她的脸上仍然保存着昔日美貌的痕迹,况且她看上去比自己的岁数年轻得多,凡是能到老保持精神愉快、感受敏锐和心地正直纯洁的女人几乎都是这样。我们要在括号里补充一句:保持这些品质是使女人即使老年仍然不会失去美貌的唯一手段。她的头发已开始花白稀疏,眼角早已出现了细小的鱼尾纹,两腮已因操劳和忧伤而下陷枯瘦,可是这张脸仍然是美丽的。这是杜尼娅的画像——不过是二十年后的画像;但是除了下嘴唇——她的下嘴唇不向前突。普利赫里娅太太是感情丰富的,但不到甜腻的程度,她怯懦退让,不过有一个界限:她对许多事情都可以让步,对许多事情都可以赞同,甚至对违反她的信念的事情,可是她有一个由为人正直、恪守行为准则和最后信念所划定的界限,任何情况也不能迫使她越过这个界限。

    拉祖米欣走后过了整整二十分钟,响起了两下轻轻的但急促的敲门声。拉祖米欣回来了。

    “不进去啦,没有时间!”开门以后,他匆匆忙忙地说。“他在睡呢,酣声如雷,睡得很香很实,愿上帝保佑他这么睡上十个小时。纳斯塔西娅在守着他;我吩咐过,我回去之前不许离开。现在我去把佐西莫夫拽来,由他向你们报告,然后你们就上床睡觉。我看得出来,你们已经累得不行了。”

    说完,他就离开她们沿走廊走了。

    “多么麻利和......忠实的年轻人!”普利赫里娅太太异常高兴地喊道。

    “看样子人不错!”杜尼娅有些热烈地答道,她又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几乎过了一个小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又响起了敲门声。两个女人等着,这次完全相信拉祖米欣的承诺了。果然他把佐西莫夫拽来了。佐西莫夫立即同意离开宴会去看看拉斯柯尔尼科夫,可是却不愿意到两位女士这儿来,他不相信醉醺醺的拉祖米欣的话。不过他的虚荣心立即得到了满足,他甚至感到得意:他明白的确在盼他,像盼神谕1 一样。他坐了十分钟,完全说服普利赫里娅太太放下心来。他说话非常有同情心,可是很克制,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完全像一个二十七岁的医生在参加重要会诊,没有一句话离题,对两位女士没有流露丝毫建立个人关系的愿望。他一进门就注意到杜尼娅容光照人,可是他极力不看她,在拜访的整个过程里只对普利赫里娅太太说话。这一切使他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关于患者,他说他认为患者目前处于极其令人满意的状态。据他观察,患者的病,除了近几个月以来恶劣的物质生活条件以外,还有某些精神原因,“是所谓许多复杂的精神和物质的影响、惊慌、担心、忧虑、某些思想......以及其他事物的产物。”偶尔看到杜尼娅在特别注意地听,佐西莫夫便对这个题目多少发挥了一下。普利赫里娅太太担心地问到他“似乎有些怀疑精神失常”的问题,他平静而坦率地微笑着回答说,他的话被过分夸大了;他说,当然患者身上可以看出某种固定不变的思想,有些偏执狂征兆,因为他佐西莫夫对这个极其有趣的医学领域特别关注嘛,不过必须注意到患者几乎直到今天一直处于梦幻状态,而......而亲人的到来当然会增强他的健康,使他开心,产生拯救性的疗效——“但愿能避免特别的新震动”,他意味深长地补充说。然后站起来,礼貌而愉快地鞠躬告辞,两位女士对他千恩万谢,不胜感激,杜尼娅甚至主动伸出手来给他握。他离开时对这次访问很满意,对自己的表现尤其满意。

    “明天我们再谈;你们现在立即睡吧!”拉祖米欣跟佐西莫夫一起离开的时候叮咛说。“明天我争取早些来向你们报告情况。”

    “多迷人的姑娘啊,这个杜尼娅小姐!”他俩一走到街上,佐西莫夫说,差一点儿没有流出涎水来。

    “迷人?你说迷人!”拉祖米欣吼起来,猛然扑到佐西莫夫身上,抓住了他的喉咙。“要是你有一天敢......。明白吗?明白吗?”他喊着,拽住他的衣领晃着把他按到墙上。“听到啦?”

    “放开,醉鬼!”佐西莫夫挣扎着说;拉祖米欣放开他以后,他凝视了拉祖米欣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拉祖米欣垂着双手站在他面前,阴沉而严肃地沉思着。

    “不言而喻,我是头蠢驴。”他说,脸色阴沉得像乌云。“可是因为......你也是。”

    “不,老弟,完全不也是。我不痴心妄想。”

    他们默默地走着,只是走到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住处时,拉祖米欣才忧心忡忡地打破了沉默。

    “听我说,”他对佐西莫夫说,“你是个好人,可是你除了各种恶劣品质以外,还是个色鬼,我知道这点,而且是最肮脏的一个色鬼。你是个神经质的意志薄弱的废物,你任性,脑满肠肥,随心所欲——我认为这就是肮脏,因为这会直接导致肮脏。你那么娇惯自己,说实话,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你这样怎能成为一个忘我服务的好医生。睡在鸭绒褥子上(医生嘛!)却能夜里起来去看病人!三年以后,你就不会起来去看病人啦......哎,见鬼,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你今天要在女房东屋里过夜(我勉强说服了她!),我睡在她的厨房里:给你一个密切结识的机会!不是你想的那样!哎,老兄,连影儿也没有......”

    “我根本就没想。”

    “哎,老兄,在她那儿你会看到羞怯、沉默、腼腆、冷若冰霜,同时又是叹息、融化,像蜡一样地融化!看在世界上所有鬼的份上,帮助我摆脱她吧!她是个极其迷人的女人!......我会报答你,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佐西莫夫笑得更厉害了。

    “瞧你多么热心!干吗要把她推给我?”

    “请相信,费不了多少事,只要说些废话就行,愿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坐在她身边说就可以。况且你是医生,可以从治什么病下手。我发誓,你不会后悔的。她屋里有架旧式钢琴,你知道,我会弹两下子,我在那儿有一首歌,真正的俄罗斯歌——《我要流着热泪......》,她喜欢真正的俄罗斯歌曲,我就是从歌曲开始的;你是钢琴大师,是鲁宾斯坦2  ......请相信,你不会后悔!”

    “你给过她什么承诺?立过正式字据?答应过结婚,也许......”

    “没有,没有,什么承诺也没有!而且她也不是这样人;切巴罗夫曾对她......”

    “那就甩掉她嘛!”

    “不能这么甩掉啊!”

    “为什么不能?”

    “唉,不知为什么不能!唉,老兄,心里总放不下啊。”

    “那你为什么要勾引她?”

    “我根本没有勾引她,也许我自己倒是被勾引的咧——因为我愚蠢,而对她来说你或者我都一样,只要有人坐在她身边叹气就行。这里呀,老兄......。我对你说不明白,这里——哎,你数学很好,现在还在搞,我知道...... 哎,你可以从教她积分下手,真的,我不开玩笑,说的是真话,她绝对无所谓,她只需要看着你叹气,这样坐一年都行。我有一次跟她谈普鲁士上院(因为跟她能谈什么呢?)谈了很久,一连谈了两天,她只是叹气和出汗!关于爱情,千万别谈,她腼腆得要命,但要装出情意缱绻的样子,——这样就够了。舒服极了,完全跟在家里一样——读书,坐着,躺着,写作......干什么都行,甚至可以谨慎地亲吻......”

    “我要她干吗?”

    “我无论如何给你讲不清楚!你瞧:你们俩完全是一对儿!我以前也想到过你......。因为你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啊!早些晚些不都是一样吗?这里呢,老兄,有鸭绒褥子,噢!不仅是鸭绒褥子!这里有吸引人的地方,这里是世外桃源,是抛锚的港湾,是静寂的码头,是大地的中心,是三条鱼支撑的世界基础3  ,这里有薄饼,有大馅饼,有晚间的茶炊,有轻轻的叹息和温暖的女皮袄,烧热的火炕。你舒服得跟死了一样,然而你却活着;一举两得!哎,老兄,见鬼,我扯得太多了,该睡啦!听着,我夜里有时会醒,那我就到他那儿看看。不过不会有事,一切都会好的。你别太担心,要是愿意,你可以去看一次。不过你如发现他说胡话发烧什么的,立即叫醒我。不过不会......”

 

附注:

1.祭司为回答请求者的询问而传达的神旨。

2.鲁宾斯坦(1829—1894)   俄国著名钢琴家和作曲家。

3. 古代认为大地驮在三条巨鲸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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