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一次学生来访
陈殿兴
上世纪80年代中期。
一天,我正在家里校对译稿。忽然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陌生人,脸被太阳晒得黝黑,浓密的黑头髮好像几天没有洗过——蓬乱而且有些头屑,身上的黑色棉袄棉裤脏兮兮的,还打了几个补丁,像个穷苦的农民。这样一个人来找我干什么呢?他见到我在用惊奇的眼光打量他,便自我介绍说:
“我是你的学生,1958年毕业,有事来请老师帮忙。”
“请进,有话屋里说。”我把他让进屋里,坐在书桌旁边。他告诉我姓名,接着介绍自己:
“我学习的时候,成绩是很好的。这是我当时在报上发表的译文。”他掏出了几张剪报。
“你有什么事来找我?”我问。
“我需要评个中级职称,因为只有有了中级职称,家属才能调进沉阳。听说老师是翻译职称评委,所以来找老师帮忙。”
“你怎么这么些年才来评中级职称,你的同学都评高级职称了。”
“老师,听我慢慢告诉你。1958年我毕业被分配到铁西一家工厂,住在集体宿舍里。没过三天,宿舍里失窃,民警把我带到派出所,硬说东西是我偷的,让我交代。我反覆说‘没有偷’,他们不信,逼着我承认。没有的事怎能承认呢?不承认,他们就打。打死我,我也不能承认。他们看到打不行,就灌辣椒水;灌辣椒水不行,就不让我睡觉。一连几天不让我阖眼,我实在受不住了。他们说你承认了,就没有事了,可以放你回家。哪承想我承认了,他们就把我送进了监狱。刑满以后,就把我赶到农村。在农村我结婚生子,靠干活养家糊口。在农村呆了二十多年年。法院不久前承认当年是冤案,毫无根据地冤枉了我。平反以后,让我回原单位。因为我没有职称,家属不能跟我一起进城。”
“好吧,我尽力帮助你。”我听说过,1958年是公安大跃进⑴的一年,无罪乱判,轻罪重判的例子很多。1971年学校搬到高山子劳改农场时,我曾见过一个劳改就业的人,据说他抗美援朝还立过功,不知为什麽把税务局的人打了,赶上公安大跃进就被轻罪重判,刑满释放后,留在劳改农场就业。
“我正在校对译稿,你帮我一会儿吧。”
“怎么帮?”
“你读俄文,我看译文。”
“好吧。……”他半天读不出来,虽然他说曾是俄语专业的高材生。
“那你就读中文译文吧。”
他读了几个字就读不下去了。
我想起来当年我被打成右派的之后,沈阳俄专陈维帆校长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你不知道共产党的厉害:共产党能叫你学会俄文,也能叫你忘掉俄文!”这话在这裡得到了印证:这个学生不仅把俄文全忘了,连中文也忘得差不多了。
我不再难为他,说:
“放心,我会全力帮你。回去要单位提交申报材料吧。”
附注:
⑴关于公安大跃进,原安徽省公安厅副厅长尹曙生在其《公安工作“大跃进”》一文中说:“从中央到地方,层层制订捕人计划,下达捕人指标。‘大跃进’嘛!下级层层加码,捕人指标越来越大,所以从1958年到1960年,很多地方捕人数超过1949—1957年的总和。……逮捕、拘留人时,不按任何程序办事,完全采取战争年代打仗和搞政治运动的办法,集中抓捕。很多被捕、被判刑的人,没有犯罪事实和材料,有的人甚至连档桉都没有;有的人被拘捕后死了,但是不知道死者姓什名谁;有的人被判了刑,但是没有出过庭,没有和法官见过面,稀里煳涂被送到劳改农场,由于没有档桉,成了劳改农场黑人黑户。” (《炎黄春秋》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