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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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四章

(2016-08-02 21:40:18) 下一个

                               

 

    妈妈的来信使他心乱如麻。但是对最主要的基本点他一分钟也没有犹疑过,即使在读信的时候。最主要的实质问题已经解决,而且彻底解决了:“只要我活在世上,这桩亲事就休想办成;让卢仁先生见鬼去!”

    “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嘛。”他冷笑着咕哝道,心里已恶狠狠地提前为自己的决定成功而欢呼了。“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还在为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事情定下来而道歉呢!自以为得计!以为现在已不可拆散了,可是等着瞧,看看可以还是不可以!好一个堂皇的借口:‘卢仁先生是个忙人,那么忙,非得用驿车的速度结婚不可,几乎要想用火车的速度了。’不,杜尼娅,我全看清了,我知道你准备跟我谈的许多话是什么;我也知道你在屋里踱着那一夜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你在妈妈卧室里挂的喀山圣母像前祈祷的是什么。通往各各他1的路是难走的。哼......。就是这么最后决定了:杜尼娅小姐,您要嫁给一个务实理智的人咯,他有自己的资本(已经有自己的资本,这更加体面,更加令人肃然起敬),在两个地方做事,而且像妈妈在信里说的赞同最新一代的信仰,而且‘看样子善良’——杜尼娅自己的观察。这看样子好极了!而杜尼娅为此好像就要嫁给他!......好极了!好极了!......

    “......可是,有意思,妈妈为什么要对我提‘最新一代’?只是为了描写人的个性还是另有深意:使我对卢仁先生产生好感?哦,好狡猾!还有一个情况弄清楚也很有意思:她俩那天那夜以及后来究竟互相坦诚到什么程度?她们之间所有的是否全都坦率地说了,还是她俩都明白她们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没有必要出声地说出来,而且也没有必要流露。事实大概有些就是这样,从信里可以看出来:妈妈觉得他有些不客气,天真的妈妈竟对杜尼娅说了。杜尼娅自然生气起来,‘气恼地回答了’。当然要生气,谁能不生气呢,问题不用别人天真地问已一目了然了嘛,而且已经决定了,没有什么说的了。她在信里对我说:‘爱杜尼娅吧,罗佳,她爱你甚于爱自己’;是不是良心在暗暗地折磨她,因为她同意为了儿子牺牲女儿。‘你是我们的希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啊,妈妈!”他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假如现在遇到卢仁先生的话,他似乎会打死他!

    “嗯,这是对的,”他随着头脑里像旋风般旋转的思路继续想道,“这是对的,人要‘逐步谨慎地接近,才能看清’;不过卢仁先生已被看清了。主要的是,‘这是个务实的人,而且看样子善良’。承担行李和大箱子的运费,真不是闹着玩的!怎么不善良?她俩——未婚妻和岳母坐遮着苇席的农用大车走(我坐过这种大车)!没关系!因为只有九十俄里嘛,‘然后坐三等车平安到达’一千俄里。真合乎理智:有钱的多花,没钱的少花;可是您呢,卢仁先生,怎样?这是您的未婚妻啊......您不能不知道岳母是用养老金作抵押借的路费吧?当然,你们这是合伙经营,互利互惠,股份均等,因此开支也应均摊;像俗话说的,吃喝一起,吸烟自理。而且事业家在这里把她们稍稍骗了一下:行李的运费要比她们的车票便宜,而且说不定还可以不花钱哪。她俩怎么看不出来,还是故意不看?可她们却满意,满意!怎么看呢,这只不过是几朵小花,真正的果子还在后头呢。这里值得重视的是什么,不是吝啬小气,是这一切的调子。这是将来婚后的调子,预示......。妈妈为什么大手大脚?她带什么到彼得堡来?带三卢布银币还是两卢布纸币——像那个......老太婆说的......哼!她指望以后靠什么在彼得堡生活?她已根据某些理由看出杜尼娅结婚后她不能跟他们住在一起,即使初期。可爱的人准是不知怎么说走了嘴,漏出了真实意图,尽管妈妈挥舞着双手,说‘是我自己要谢绝’。那么她指靠什么呢,指靠被瓦赫鲁申扣掉欠款的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吗?她织围巾绣套袖,把老眼都累坏了。织围巾,她一年只能给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增加二十卢布,这我是知道的。这就是说,她仍然指望卢仁先生的高尚情感。她说:‘他自己会提,会恳请。’等着吧!席勒笔下的好人常常这样:一直都把人想得美好无比,直到最后仍然指望得到善,而不肯相信会有恶;尽管已预感到事情不妙,可是无论如何不肯事先把真实看法说出来;想也不愿想;挥舞双手拒不承认真实情况,直到被他们美化的人亲手骗了,他们才肯悔悟。我很想知道卢仁先生是否有勋章;我敢打赌,他一定有安娜勋章,出席承包人和商人举办的宴会时一定戴上。大概举行婚礼时也一定戴上!不过,去他娘的吧!......

    “......唉,妈妈就随她便好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嘛,可杜尼娅呢?杜尼娅,亲爱的,我了解你呀!我们最后那次见面时,你已经虚岁二十了嘛:你的性格,我已了如指掌了。妈妈在信里说‘杜尼娅能忍受许多’。这我知道。这,我两年半以前就知道了,从那以后,我对这个问题,也就是对‘杜尼娅能忍受许多’这个问题思考了两年半。既然连斯维德里盖洛夫及其造成的各种后果都能忍受,那就意味着的确能忍受许多。如今跟妈妈一起想象也能忍受卢仁先生——他公然宣称穷苦家庭出身、受到丈夫恩惠的妻子具有优越性,而且是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好吧,就算是他‘说走嘴’,尽管他是个有理智的人(因此也许根本不是说走嘴,而是想尽快表明观点),可是杜尼娅啊,杜尼娅怎能这样?她看清了这个人,要跟这个人一起生活啊。她是宁肯就着凉水吃黑面包也不肯出卖自己的灵魂的,不会拿精神自由去换取舒适生活;即使把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2全给她也换不到她的精神自由,何况一个卢仁先生呢。不,据我了解,杜尼娅过去不是这样,而且......现在当然也不会变!......有什么可说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是难以忍受的!为了二百卢布终生在各地流浪做家庭教师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可是我知道,我的妹妹宁愿变成黑奴去给农场主做工,宁愿去做拉脱维亚人3受那儿的德国老板奴役,也不肯为了一己私利糟蹋自己的精神和情感去跟一个她不敬重、不喜欢的人永远拴在一起!即使卢仁先生是纯金铸造的,或者是整块宝石雕刻出来的,她也不会同意做他的合法的泄欲工具!那么为什么现在同意了呢?怎么回事?谜底在哪儿?显而易见: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舒适生活,甚至为了救自己不死,她不会出卖自己,可是为了他人她却肯出卖自己!为了心爱的人,为了崇拜的人,她会出卖自己!这就是全部谜底:为了哥哥,为了妈妈,她要出卖自己!什么都肯出卖!我们必要时可以压制自己的情感;自由,安宁,甚至良心,一切,一切都可以拿到旧货市场上去出卖。生活毁掉就毁掉好了!只要我们心爱的人幸福就成。不仅如此,我们还要想出一些诡辩的理由来,我们要学学诡辩家的办法,也许暂时能安慰自己,使自己相信必须这样,为了善良的目的的确必须这样。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切都显而易见。显然,我拉斯柯尔尼科夫被摆在首位。本来嘛,可以使他幸福,有钱读大学,成为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保障他前途似锦;他也许将来会成为富翁,受人尊敬,也许甚至扬名遐迩,结束一生!可妈妈呢?这里关系到她的罗佳嘛,无比宝贵的罗佳,她的第一个孩子!唉,为了这个宝贵儿子怎能不肯牺牲这样的女儿呢!哦,可爱的偏心哪!为此,我们大概连索尼娅的命运也不拒绝!索尼娅,索尼娅·马尔梅拉多娃,只要世界存在,索尼娅就要存在下去!牺牲,你俩是否完全权衡过这种牺牲?权衡过吗?承受得了吗?有用吗?理智吗?杜尼娅,索尼娅的命运丝毫不比嫁给卢仁先生糟糕,你知道吗?‘这里不可能有爱情’——妈妈在信里说。假如除了没有爱情也没有尊敬,相反,有的是厌恶,蔑视,鄙弃,那会怎样?那时结果就不得不‘保持卫生’啦。你们明白吗,明白吗,你们明白这种卫生是意味着什么吗?你们明白杜尼娅为卢仁先生保持卫生跟索尼娅的保持卫生完全一样吗,也许更坏,更恶心,更卑鄙,因为,你呢,杜尼娅,总还指望得到一些多余的舒适,而索尼娅呢则是为了不致饿死啊!‘杜尼娅,这种卫生的代价太高太高啦!’唉,要是将来忍受不了,后悔起来呢?那就会终日悲伤,不断诅咒,偷偷流泪,因为你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太太马尔法!妈妈那时会怎样?她现在就已经担心、痛苦了;那时她看清了一切会怎样?我呢?......你们真是考虑过我吗?我不要你的牺牲,杜尼娅,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在世上,这桩亲事决不可能成功,决不可能,决不可能!我不接受!”

    他突然醒悟,站下来。

    “决不可能?你有什么办法使它不能成功呢?禁止?你有什么权利?为了得到这种权利,你能对她们承诺什么?等毕业找到工作以后把自己的全部命运、全部未来都献给她们?这话我们听到过,可这都是将来,可现在怎么办?现在马上就需要做些什么呀,你明白吗?你现在干什么?你在剥夺她们嘛。她们在用一百来卢布的养老金作抵押和从斯维德里盖洛夫那里预支工资给你汇钱嘛。未来的百万富翁,支配她们命运的宙斯4 ,你怎能保护她们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和瓦赫鲁申的欺侮?十年以后吗?在这十年中间妈妈会因为织毛围巾把眼睛累瞎,更可能是哭瞎,会省吃俭用把身体弄垮;可妹妹呢?你想想,妹妹十年后或者在这十年中间会怎样?明白啦?”

    他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嘲弄自己,甚至还有些得意。不过,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问题,不是突然出现的,都是些老问题,早就多次思考过了。这些问题早就开始撕裂他的心,使他痛苦不堪。现在这种忧虑好久好久以前就在他心里产生、增长并在最近成熟而且集中起来形成一个可怕的古怪荒诞的问题折磨着他的心灵和理智,不可抗拒地要求加以解决。眼前妈妈的来信像霹雳一样击到他心里。显然,现在需要的不是忧虑,不是消极的痛苦,不是徒唤奈何,而是一定要采取行动,立即采取,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必须下决心,不管干什么,要不......

    “要不就干脆放弃生活!”他突然狂暴地喊道。“乖乖地接受现在的命运,一劳永逸,窒息自己的一切欲望,放弃行动、生活和爱的一切权利!”

    “先生,您明白吗,您明白无路可是意味着什么吗?”他猛然想起了马尔梅拉多夫昨天的问题。“因为总得使任何人都有一条路走啊......”

    他忽然哆嗦了一下:有一个念头,也是昨天的,掠过他的脑海。不过他哆嗦不是因为这个念头掠过脑海。他知道、预感到这个念头一定会“掠过”,而且已在等它了;而且这念头也完全不是昨天才有的。不过差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昨天,这个念头还只是幻想,可现在......现在忽然不再是幻想,而是采取了一种可怕的、他完全陌生的新形态,他猛然意识到这点......。他脑袋里轰了一声,两眼发黑。

    他急忙向周围看了一下,他在找什么。他想坐一会儿,他在找路边的长椅——因为他当时走在K林荫大道上。前面一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把长椅。他尽力快走过去。可是路上却看到了一件事,使他驻足看了几分钟。

    找长椅的时候,他看到前面二十步远的地方走着一个女人,不过起初并没有引起他丝毫注意,就像迄今为止在他面前出现的所有事物一样。他已多次发生过这种情况,比如说回家,却全然不记得走过的路;他已习惯这么走路了。可是这个走路的女人身上却有一种很奇怪的地方,从第一眼起就引人注意,所以他的注意力就开始渐渐被吸引住了。起初他并不情愿,好像还有些气恼,可是后来却越来越强烈地被吸引住了。他忽然想弄明白,这女人身上是什么地方这么奇怪。第一,她大概是个姑娘,还很年轻,这么热的天却不戴帽子不打伞,也没有戴手套,有些可笑地挥舞着两手。身穿一件薄绸连衣裙,可是穿法也很怪,扣子几乎没有扣,腰后面裙子的上端撕了一个口子,有一块衣料耷拉下来,来回摆动着。一块小小的三角头巾披在裸露的肩膀上,向一侧歪着。此外,这姑娘走路不稳,磕磕绊绊地,甚至摇摇晃晃地。这种情况终于吸引住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他在长椅旁边撵上了姑娘,可是姑娘一走到长椅,就无力地坐到长椅的一侧,把头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显然已疲惫不堪。细看一下,他马上断定她是醉了。这种现象令人奇怪。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弄错了。他面对的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姑娘,十六岁,甚至也许只有十五岁,一头金发,可是姣好的小脸蛋儿却通红,像肿了似的。这姑娘好像神智已不很清楚。她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露得太多,各种情况表明她没有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街上。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坐,也不想走,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这条林荫大道本来就荒凉,现在,下午一点多,天又这么热,几乎阒无一人。然而十五步远的马路边上却站着一位先生,看样子他也很想走到姑娘身边来干什么。他大概也远远地看到了她,并且在追她,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妨碍了他。他向拉斯柯尔尼科夫投着恶狠狠的目光,但又极力不想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察觉。他在急不可待地等着这个可恨的穷鬼走开,好腾地方给他。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位先生三十上下,身材结实肥胖,脸色红润,嘴唇鲜艳,留着小胡子,衣着极其考究。 拉斯柯尔尼科夫十分生气,他很想设法侮辱一下这个肥胖的花花公子。他暂时离开姑娘,朝那位先生走去。

    “喂,你这个斯维德里盖洛夫5 !你要干什么?”他喊了一声,攥着拳头,狞笑着,气得满嘴冒白沫子。

    “你要干什么?”先生皱起眉头,鄙夷地厉声问道。

    “滚开!”

    “你敢,无赖!......”

    说着,他举起了一根树条。 拉斯柯尔尼科夫举起拳头扑了过去,他甚至没有考虑这位结实的先生对付他这样的人能对付两个。可是这时有人从后面用力拽住了他。一个巡警站在他俩之间。

    “够啦,先生们,请不要在公共场所打架。您要干什么?是什么人?”巡警看到拉斯柯尔尼科夫衣衫褴缕,便厉声问拉斯柯尔尼科夫。

     拉斯柯尔尼科夫仔细打量了一下巡警。这巡警长相威武,络腮胡子花白,眼神聪明。

    “我就是要找您。”他抓起巡警一只手喊道。“我从前是大学生,姓拉斯柯尔尼科夫......。你也需要知道这个。”他对那位先生说。“您跟我来,我给您看......”

    他抓住巡警的一只手,把他拽到长椅旁边。

    “您瞧,她完全醉了,方才在路上走来着,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不像是干这行的。很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灌醉骗了......第一次......您明白吗?就这么把她推到了街上。瞧,衣服撕破了,瞧,怎么穿的:这是别人给她穿的,不是她自己穿的,而且穿的人不熟练,是男人给她穿的。这是显而易见的。现在您往那边看看:这个花花公子,我方才想跟他打架,我不认识,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看到她醉得不省人事,他很想过来把她带走——趁她处在这种状态,带到什么地方去......。肯定是这样。请相信我不会错。我亲眼看到他跟踪她,观察她,但是我妨碍了他,他现在一直在等我离开。瞧他现在稍稍离开了一些,站在那里装出卷烟的样子......。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不让他得逞呢?我们怎能把她送回家呢——请想想!”

    巡警立即就全明白了,开始考虑起来。胖先生的用心当然已昭然若揭,只剩下姑娘了。巡警弯腰仔细端详起姑娘来,脸上流露着真挚的同情。

    “多可怜哪!”他摇着头说。“还完全是个孩子呢。被骗了,肯定是这样。喂,小姐,”他开始叫她。“您住在哪儿?”姑娘疲倦地无精打彩地睁开眼睛,木然看了看问话的人,挥了一下手。

    “喂,”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二十戈比,那儿还剩下了这些钱。“您拿着雇辆马车把她送回家去。我们需要问出她的住址来!”

    “小姐,小姐!”巡警收下钱又开始叫起来。“我马上雇车亲自送您回家。请吩咐往什么地方送?嗯?您住在什么地方?”

    “走开!......别缠我!......”姑娘嘟囔完,又挥了一下手。

    “唉,唉,多不好!哎呀,多羞啊,小姐,多羞啊!”他又摇起头来,羞她,可怜她,生她的气。“难办哪!”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接着便从头到脚打量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眼。他一定觉得奇怪:自己穿得破烂不堪,却肯出钱帮别人!

    “您是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发现她的吗?”他问拉斯柯尔尼科夫。

    “我说过:她走在我前面,摇摇晃晃的,就在这条林荫大道上。走到这长椅前面就坐下了。”

    “唉,主啊,如今真是世风日下啊。这么小的孩子就喝醉酒!被人骗了,这是肯定的。瞧衣服也被撕破了......。哎呀,如今人堕落成什么样子啦!......唉,大概是好人家的姑娘,家里穷......。眼下这种姑娘很多。样子娇嫩,像个小姐。”他又弯下腰去打量她。

    也许他自己也有这样的女儿——“像小姐,娇嫩”,学会了文雅举止和时髦风度......

    “主要的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关心说,“不要让这个坏蛋得手!唉,他会多么厉害地作贱她呀!他想干什么,一目了然。瞧,这个坏蛋不肯离开!”

    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声说着,并用手指指着他。他听到了,又想发火,可是改变了主意,只是轻蔑地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眼。接着慢慢地退了十步,又停下了。

    “不让他得手可以办得到。”巡警沉思着说。“只要她说出把她送到哪儿,要不......。小姐,小姐!”他又弯下了腰。

    姑娘猛然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好像明白了什么,从长椅上站起来,朝来的方向走去。

    “呸,不要脸,缠我干吗!”她说完又挥了一下手。她走的很快,可是仍然晃得很厉害。花花公子跟着她,但走在马路的另一侧,眼睛盯着她。

    “放心,我不会不管!”大胡子巡警斩钉截铁地说完,跟在他们后面走去。

    “唉,如今人堕落成什么样子啊!”巡警出声地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

    这时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仿佛瞬间改变了主意。

    “喂,喂!”他在后面叫大胡子巡警。

    巡警回过头来。

    “别管啦!管什么呢?撒手吧!让他开心去吧!”他指着花花公子。“您干吗要管呢?”

    巡警莫名其妙,睁大眼睛看着他。拉斯柯尔尼科夫笑起来。

    “哼!”巡警哼了一声,挥了一下手,继续跟着姑娘和花花公子走去。他大概把拉斯柯尔尼科夫当成了疯子或者更坏的什么人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剩下一人,恶狠狠地自言自语地说:

    “把我的二十戈比拿走了。他也会从那家伙手里拿到二十戈比,然后放那个姑娘跟他去,结果一定会这样......。我干吗要插手帮忙?我帮得了这个忙吗?我有权利帮吗?让他们互相活吞好了——关我什么事?我怎能拿出二十戈比给人?难道这钱是我的吗?”

    尽管他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可是他的心情却感到很沉重。他坐到空出来的长椅上。他精神涣散......此刻他不愿意思考任何问题。他想完全昏睡过去,忘记一切,然后醒来重新开始......

    “可怜的姑娘!”他看了看长椅空出的一角,说。“醒过来以后会哭一场,然后妈妈知道......。先是狠打一顿,用鞭子抽,疼痛,丢脸,大概还会被赶出家门......。即使不被赶出家门,达里娅6之类人物也会听到消息来勾引她,这个姑娘就开始到处游荡......。接着就是上医院(那些住在妈妈家里而妈妈又很正派、背着妈妈胡闹的姑娘总是这样),然后......然后又是医院......酒......酒馆......又是医院......两三年之后成为废物,总共活个十八九年......。难道我没见过这种人吗?怎么会产生这种人呢?瞧,就这么产生了......。呸!随她们便吧!据说必然要产生。每年还按一定的百分比消失......到什么地方......见鬼去,大概是给新人腾地方,免得妨碍她们。百分比!人们说的多好:这些话能够给人安慰,是科学结论。7  有人说过嘛:既然有百分比,那就没有什么可惊慌的。假如说的是另一个字眼,唉,那......也许会令人不安些......。可是,假如杜尼娅也万一落入这百分比里,那可怎么办!......。不落入这个百分比就落入那个百分比里,可怎么办?”

    “我这是上哪儿?”他猛然想道。“奇怪,我是出来办什么事啊。读完了信就出来了......。是到瓦西里耶夫斯基岛找拉祖米欣去。现在是去那里......想起来了。可是去干什么呢?我怎么现在想起来去找拉祖米欣呢?真有意思。”

    他对自己感到奇怪。拉祖米欣是他从前的大学同学。值得一提的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大学读书时几乎没有朋友,不跟任何人来往,既不拜访谁,也懒得招待谁。大家很快也不理他了。他不知为什么既不参加公共集会,也不跟大家交谈或娱乐,什么活动也不参加。他拼命努力学习,因此受到大家尊敬,可是谁也不喜欢他。他很穷,有些高傲,不合群;好像心里藏着什么秘密。有些同学觉得他把他们都看成孩子,居高临下,好像在智力发展、知识和信仰方面都超过了他们,看不起他们的思想信仰和所关心的问题。

    可是他跟拉祖米欣却不知为什么接近起来,确切些说,不是接近起来,而是合得来,坦诚些。不过跟拉祖米欣也不可能有别的关系。拉祖米欣是个非常快活合群的青年,为人善良到傻气的程度。不过这傻气下面却隐藏着深刻思想和人格尊严。他的最好的同学都了解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并不愚蠢,尽管他的确有时有些傻气。他仪表堂堂,身材高高的,瘦瘦的,脸总是刮得不干净,头发黑黑的。他有时胡闹,力气大得出名。有一次夜里跟同学一起胡闹,他一下子就打倒了一个身高两俄尺十二俄寸8的警察。他可以无休止地喝酒,也可以一点不喝。他胡闹有时甚至能闹到令人不能容忍的程度,可是也能够丝毫不胡闹。他还有一点值得称道,那就是任何失败也不能使他气馁,好像任何恶劣环境也不能把他压垮。他即使住在房盖上也可以,能够忍受一般人忍受不了的饥饿和寒冷。他很穷,完全是自己干活养活自己。他知道无数的挣钱门路——当然是靠干活。有一年他的房间里一冬天没生炉子取暖,他说这样更舒服些,因为冷些好睡觉。眼下他也被迫离开了大学,不过时间不会久,他在竭力挽救局面以便继续学习。拉斯柯尔尼科夫已有四个多来月没有来拜访他了,拉祖米欣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两个月前,有一次在街上他们遇到了,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扭过头去,甚至躲到马路对面,以免被拉祖米欣看到。拉祖米欣尽管看到了,却径直走了过去,不愿惊扰自己的朋友

 

 

附注:

1. 意思就是“髑髅冈”,耶稣殉难地。见《马太福音》第27章第33节。

2.德国地名,为争夺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这两个大公国,德国和丹麦(1864年)、普鲁士和奥地利(1866年)曾爆发过战争。1867年这两个地方变成奥地利的省。1860年代俄国报纸曾系统地报道过这种争夺进程。

3.拉脱维亚地处波罗的海沿岸,当时是德国领土。1860年代,俄国报纸经常报道拉脱维亚人不堪德国人奴役而逃亡的事。

4.希腊宗教所奉的主神。

5. 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着纠缠他妹妹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所以这么称呼眼前这个纠缠姑娘的人。

6. 介绍妇女卖淫的人物,见本书第一部第二章。

7.比利时数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凯特尔(1796—1874)持有这种观点,由于他的著作及其思想的传播者、德国经济学家瓦格纳的著作被译成俄文,1865—1866年间俄国报刊上出现了类似论调。

8.1俄尺等于71厘米,1俄寸等于4.44厘米;2俄尺12俄寸合197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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