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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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色鬼们·五

(2016-07-20 07:09:04) 下一个

               五、火热的心的自白。“脚朝上”

 

   “现在呢,”阿廖沙说,“我了解了这件事情的前一半啦。”

   “事情的前一半,你是理解的:这是正剧,发生在那儿。事情的后一半是悲剧,发生在这儿。”

   “这后一半,我什么也不理解。”阿廖沙说。

   “那么我呢?难道我理解吗?”

   “停一停,米佳,这儿有个主要问题。告诉我,你不是未婚夫吗,现在还是吧?”

   “未婚夫我不是现在成的,当时那件事情刚过三个月,我就成了。那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就对自己说,事情完了,结束了,不会有下回分解了。去登门求婚,我觉得是卑下的。她呢,在那儿住了六个月,毫无表示。只是在她来访的第二天,她的使女溜进我的住处,一句话没说,交给了我一个纸包。纸包上写着我的地址。我打开一看,里面是那张五千卢布期票找回来的零钱。她一共需要四千五百卢布,卖期票时损失二百多卢布。她好像一共给我送回了二百六十卢布,我记不清了;只是钱,没有信,没有任何说明。我在纸包所用的纸上反复看来着,连一个铅笔记号也没有找到!我暂时就用剩下的钱饮酒作乐,结果新来的少校营长也被迫给了我警告处分。那个中校营长呢,把公款交上去了,安然无事,人们都很奇怪,因为谁也没有想到他手里的公款会完好无损。如数交出公款以后,他就病倒了,躺了三个星期,接着忽然得了大脑软化症,五天就去世了。给他举行了军人葬礼,因为他的辞职申请还没有批下来。卡佳和她的姐姐安葬完父亲,十天后就同姨妈去了莫斯科。在她们动身前,就在动身的那天(我一直没跟她们见面,所以没有去送行),我收到了一个小信封,里面是一张带花纹的蓝色信纸,上面只用铅笔写了一行字:‘我要写信给您,请等待。卡。’就是这些。

   “现在我简单地把以后的情况给你说一下。她们到莫斯科后,情况闪电般地发生了变化,简直像神话故事似的。将军夫人,卡佳的主要亲戚,突然一下子失去了两个继承人——两个最近的侄女;她俩在一星期内都得天花死了。受到震动的老太婆喜欢上了卡佳,把她看成了亲闺女、福星,拽住她,立即改写遗嘱,要她继承遗产。不过继承遗产是将来的事,眼下先给了她八万,说这是置嫁装费,随便花。这是个患歇斯底里的老太婆,我后来在莫斯科观察过她。我突然接到从邮局汇来的四千五百卢布。不言而喻,我感到莫名其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三天后卡佳答应给我写的信来了。这封信现在也在我身上,我永远带着它。想看吗?你一定要读读:她主动提议要做我的未婚妻,她说:‘我疯狂地爱你,即使你不爱我,你也要做我的丈夫。别怕,在任何方面我都不会约束你,我只要做您的家具,做您脚下的地毯......  我要永远爱您,我要从您自己手里拯救您......’阿廖沙,我甚至不配用我的卑劣的词句、卑劣的腔调(我的腔调总是卑劣的,永远也改不过来)复述这信中的话!这封信直到今天仍然使我深受感动,你以为我现在轻松吗,今天轻松吗?我当时就给她写了回信,当时我无论如何不能抽身去莫斯科。这封回信是用泪水写的。只有一个地方我永远感到羞愧:我提到她有钱、有嫁装,而我只是一个穷光蛋——我提到了钱!我本应该把这话放在心里,可在笔下流露出来了。当时我立即往莫斯科给伊万去信,尽量给他解释清楚,写了六页,打发他去找她。你瞧什么,你干吗看我?不错,伊万爱上了她,如今仍然在爱着,我知道这点,你们照庸俗的看法以为我做了蠢事,不过这件蠢事如今也许能够拯救我们大家咧!唉,难道你看不出她多么崇拜他,尊敬他?难道她比较了我们俩之后会爱我这样一个人,况且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之后?”

   “我相信她会爱你这样的人,而不会爱他那样的人。”

   “她是爱自己的美德,而不是爱我。”米佳突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几乎带着怨恨。他笑起来,但一秒钟后,眼睛闪了一下,满脸通红,用拳头使劲敲了一下桌子。

   “我发誓,阿廖沙,”他可怕地真诚地对自己发起火来喊道,“不管你信不信,正如上帝是神圣的、基督是主一样确凿无疑,我发誓,尽管我方才笑了她的高尚情操一下,可是我知道,我的心灵比她龌龊一百万倍,她的这些优秀情操——真的,像天使一般纯洁!悲剧就在于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一个人有点儿装腔作势怕什么?难道我不装腔作势吗?可是我是真诚的嘛,是真诚的嘛!至于伊万呢,那我明白他现在对人的本性是多么诅咒,况且他那么聪明!谁被选中了呢?被选中的是个坏蛋,这个坏蛋在这里已是未婚夫,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不能制止自己胡闹,——这是当着未婚妻的面啊,当着未婚妻的面啊!瞧,像我这样一个人被看中了,而他却被拒绝了。可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这位姑娘为了感恩而想强制自己的生活和命运!愚蠢!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跟伊万讲什么,伊万当然也从来没有跟我讲半句,连一点暗示也没有;不过命运会决定,配得上的留下,不配的将永远消失在胡同里,消失在他所喜欢的、他该去的那条肮脏的胡同里,高高兴兴地毁灭在那里的污泥浊水之中。我有些信口开河起来,话语滔滔不绝地往外流,好像不假思索似的。不过事情一定会按照我的决定去实现。我会沉没在小胡同里,她会嫁给伊万的。”

   “大哥,停一停。”阿廖沙非常不安地又打断他的话。“有一件事情你到现在还没有给我解释明白:你是未婚夫,你毕竟是未婚夫吧?假如她这个未婚妻不愿意,你怎么能撕毁婚约呢?”

   “我这个未婚夫是正式的,得到过祝福的。那是我在莫斯科,我到以后,举行了盛大的订婚仪式,壮观极啦。将军夫人给了祝福,相信吗,她甚至还祝贺卡佳来着;她说,卡佳,你的选择很好,我看透他啦。你信吗,她不喜欢伊万,没有祝贺他。在莫斯科我跟卡佳谈了很多。我对她剖析了自己,高尚地,准确地,真诚地剖析了自己。她听完:

        曾有过甜美的羞惭,

         曾有过温柔的慰勉......

唉,也说过一些高傲的话。她当时迫使我庄严承诺改过自新。我承诺了。可现在......”

   “现在怎样?”

   “我今天把你叫过来——记住今天这个日子!——今天就去找卡佳,并......”

   “并什么?”

   “告诉她我永远不再到她那儿去了,说我吩咐向她鞠躬。”

   “难道这可能吗?”

   “正因为不可能我才打发你去替我办哪,我自己怎么能跟她说呢?”

   “你上哪儿去?”

   “到胡同去。”

   “是找格鲁申卡去!”阿廖沙两手一拍,痛苦地喊了一声。“难道真叫拉基京说中啦?我还以为你只是去去就拉倒了呢。”

   “未婚夫能去吗?难道这可以吗,当着这样一个未婚妻的面,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也有自尊心嘛。不过当我开始到格鲁申卡那儿去的时候,我也就马上不再是未婚夫和诚实人咯。我是明白这一点的。你看什么?你瞧,我本来不过想去揍她一顿。我当时听说,现在确切地知道,有个步兵上尉充当父亲的代理人把我给父亲的一张期票交给了格鲁申卡,要格鲁申卡向我逼债,迫使我乖乖就范。想要吓唬我。我是去揍格鲁申卡的。我以前也瞥见过她。她的美貌并不惊人。我知道她有个老商人,这老商人有病,卧床不起,但给她留下了相当可观的一笔钱。我还知道她喜欢攒钱,抓钱,放高利贷,是坏蛋,是妖魔,残忍无情。我去揍她,却被她迷住了。像突然遭了瘟疫似的,我被迷住了。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永远不会有别的结果了。事情已不可逆转。这就是我的情况。当时我这个穷光蛋衣袋里恰好有三千卢布,我就跟她一起上距离此地二十五俄里的莫克耶村去了。我找了些吉卜赛人助兴,运去了香槟酒,给全村的农夫、姑娘、媳妇都喝香槟酒,大把大把地花钱。三天后,一贫如洗。你以为这样能有所得吗?连让我从远处看看都不肯。我对你说:曲线美。格鲁申卡这个妖精身上有一种曲线美,连脚上都可以看出来,连左脚小脚趾上都可以看出来。我看到过,吻过,只做到了这一点——我发誓!她说:‘你愿意,我可以嫁给你。你是个穷光蛋嘛。你说,你将来不打我,允许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我也许嫁给你。’接着就笑。如今也是笑!”

   米佳几乎狂怒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突然像喝醉了似的。眼里忽然充满血丝。

   “你真想跟她结婚吗?”

   “她要是愿意,马上就结婚;她要是不愿意,就这么下去。我就在她的院子里给她当扫院子的。你,你,阿廖沙......”他忽然停在阿廖沙面前,抓住他的两肩,用力摇晃起来。“知道吗,你这个纯洁的孩子,这一切全是梦话,不可思议的梦话,因为这儿是一场悲剧!你要知道,我可以做一个卑下的人,怀着卑下的令人毁灭的欲念,但我米佳­卡拉马佐夫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小偷,蝇营狗苟的小偷。可现在你看,我是个小偷,是个蝇营狗苟的小偷!恰恰在我要去揍格鲁申卡之前,在那天早晨卡佳把我找去,极其秘密地不让任何人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看来她需要这样),托我到省城去通过邮局往莫斯科给阿加菲娅汇去三千卢布,去省城为的是不让这里任何人知道。我就带着这三千卢布到了格鲁申卡家里,用这些钱同她到莫克罗耶去玩了一趟。后来我就装做到省城去过了,但我没有给她看邮局的收据,只告诉她说钱汇走了,收据以后拿来,至今没有拿去,一直推说忘了。现在你看怎么办,你今天去找她对她说:‘他托我来向你鞠躬。’她会问你:‘钱呢?’你还可以对她说:他是个卑下的色鬼,是个控制不住自己情感的下流东西。他当时没有去替您汇钱,把钱挥霍了。因为他像动物一样不能控制自己。’你还可以加一句:‘他不是小偷,您的三千卢布吗,他会给您汇回来的,您自己给阿加菲娅汇去吧,他吩咐我向您鞠躬。’现在她会问:‘钱在哪儿?’”

   “米佳,你是不幸的,的确!不过还不像您想象的那样。不要绝望,不要!”

   “你以为我弄不到三千卢布会开枪自杀吗?问题就在于我不会自杀。现在办不到,以后也许会办得到;现在我到格鲁申卡家去......  我顾不上别的咯!”

   “在她那儿做什么呢?”

   “做她的丈夫,荣任她的配偶,她来了情夫,我就躲到别的房间去。我要给她的朋友们刷套鞋,准备茶炊,跑腿儿......”

   “卡佳会理解的,”阿廖沙突然郑重其事地说,“会理解这全部不幸的深度,会和解的。她有高超的智慧,因为不能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她自己会看出来的。”

   “她不会跟什么都和解的。”米佳笑了笑。“弟弟,有些事情是任何女人都不肯和解的。你知道最好该怎么做吗?”

   “怎么做?”

   “还给她三千。”

   “上哪儿去弄呢?噢,我有两千,伊万会拿出一千来,三千有啦,拿去还她吧。”

   “你的三千什么时候能弄到手?况且你还未成年哪。可是必须今天一定一定要去了结一切呀,不管带钱去还是不带钱去,因为我再也不能拖下去啦,事情已到这步田地了。明天就晚啦,晚啦。你替我找父亲去。”

   “找父亲去?”

   “是的,先去找父亲,然后再去她家。求父亲给三千。”

   “米佳,他不会给的。”

   “当然不会给,我知道他不会给。阿廖沙,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

   “知道。”

   “听着:法律上他分文不欠我。我知道,该拿的,我全从他手里拿来了。可是在情理上,他是欠我的,是这样不是?因为他是靠我妈的两万八挣到今天的十万的。只要他从两万八里给我三千,只是三千,他就能把我的灵魂从地狱里救出来,这可以抵消他的许多罪孽!得到这三千以后,我向你庄严保证,我就算跟他了结了,他永远也听不到我的任何消息了。我最后一次给他一个做父亲的机会。告诉他,这是上帝给他送来的机会。”

   “米佳,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给的。”

   “我知道他不会给,我完全知道。尤其是现在。另外,我还知道:如今,最近这两天,也许不过是昨天,他第一次认真得知(我强调认真二字),格鲁申卡也许真的,不是说笑话,想嫁给我。他知道格鲁申卡的性格,了解这只母猫。哎,难道他会额外给我钱促成这件事吗?而他自己就对格鲁申卡垂涎三尺啊!但还不仅仅如此,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的情况:我知道他五天前拿出三千卢布来换成面额一百卢布的钞票,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封好,加盖了五个印,并用红绦带捆了个十字花儿。瞧,我了解得多么详细!信封上还写着:‘赠我的天使格鲁申卡,假如她肯来的话。’他自己悄悄地偷偷地写的,除了仆人斯梅尔佳科夫,谁也不知道他屋里放着钱,他相信斯梅尔佳科夫的诚实跟相信他自己一样。他已经等格鲁申卡三天还是四天了,希望她来拿这个信封,他已通知她了,她也回话说:‘也许来。’假如她来找老头子,难道我还能跟她结婚吗?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偷偷藏在这儿,以及守候什么啦?”

   “等她?”

   “是等她。曾在我们部队服过役的士兵福马在这座小房里租了一个小房间,他替这母女俩做些事情,夜里打更,白天打黑琴鸡度日。我埋伏在他这儿。他也好,房东也好,都不知道我的秘密,也就是说,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儿守候什么。”

   “只有斯梅尔佳科夫知道?”

   “只有他知道。要是格鲁申卡来找老头子,他还通知我。”

   “信封装钱的事也是他告诉你的?”

   “是他。非常秘密。关于钱的事,连伊万也什么都不知道。老头子打发伊万上切尔马什尼亚去两三天:那儿来了个木材采购商,肯花八千卢布购买一片树林的采伐权。所以老头子就恳求伊万,说:‘帮忙,亲自去个两三天。’他是希望格鲁申卡来时,伊万不在家。”

   “这么说,他今天也在等格鲁申卡啦?”

   “不,今天她不会来,有征兆。大概不会来!”米佳猛然喊了一句。“斯梅尔佳科夫也这么估计。父亲现在喝酒,跟伊万一起喝。阿廖沙,你去找他要这三千......”

   “米佳,亲爱的,你怎么啦!”阿廖沙站起来,看着狂暴的米佳喊道。有一瞬间他以为米佳疯了。

   “你怎么?我没有疯。”米佳凝视着阿廖沙,眼里甚至带着庄严的神色,说。“我既然打发你去父亲那儿,我就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相信奇迹。”

   “奇迹?”

   “上帝创造的奇迹。上帝知道我的心,他看到我的全部绝望心情。他看到了这全幅画面。难道他会允许恐怖事件发生吗?阿廖沙,我相信奇迹,去吧。”

   “我去。告诉我,你在这儿等吗?”

   “在这儿等,我明白不会快,不会一进屋就要钱!他现在醉着哪。我要等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五个小时,六个小时,七个小时。但你要知道,今天,即使半夜,你也要到卡佳那儿去,不管带钱去还是没带钱去,一定要对她说:‘吩咐给您鞠躬。’我就是希望你说:‘吩咐给您鞠躬。’”

   “米佳,万一格鲁申卡今天来呢......今天不来,后天或大后天来呢?”

   “格鲁申卡?我守候着,我闯进去,搅黄......”

   “要是......”

   “如果发生那种情况,我就杀人。我受不了。”

   “杀谁?”

   “杀老头子,不杀她。”

   “大哥,你说什么呀!”

   “我不知道啊,不知道,也许杀,也许不杀。我害怕在那一刹那他的脸突然引起我的仇恨。我恨他的喉结,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无耻的笑。我感到厌恶。我怕这个。怕控制不住......”

   “我去,米佳。我相信上帝会安排好,他更清楚怎样才能避免恐怖事件。”

   “我呢,就坐在这里等待奇迹。可是如果不出现奇迹,那......”

   阿廖沙忧心忡忡地朝父亲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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