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昂的男高音以泰山压倒之势向革命群众控诉每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行。
王XX,男,现年56岁……他在本单位早请示晚汇报的现场,利用打扫清洁的机会,乘人不备故意打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石膏像……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王XX!一个类似于街花那种无限度女高音从喇叭里传出。顿时群情激奋,随着千万条戴袖章的手臂举起,鲜红的浪涛汹涌澎湃。
张XX,男,现年30岁……他利用呼革命口号的机会,恶毒攻击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本来应该喊“打倒刘少奇!”他却喊出一个完全相反的口号来,借机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影响极其恶劣。更恶劣的是,事情发生后张XX不但不认识自己的罪过,反而为自己开脱罪责,说这是因为一时激动出现的口误。
充满阶级感情的女高音以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口气,带头喊道:“张XX不投降,我们就叫他灭亡!”于是和呼啸再次席卷汪洋大海。
李XX,女,现年35岁……她在主持一次重要的群众大会时,居然把毛主席像章倒着别在胸前,影响十分恶劣,事后还辩解是由于感冒头晕所致……
霎时,全场成千上万名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都吓得冷汗直冒,齐刷刷低头检查自己胸前像章有没有戴错。会场立即变成无边无际的茫茫黑海。
赵XX,男,18岁……当红卫兵向毛主席表忠心,把圆圆的忠字贴在旗帜上时,赵XX看见后,居然污蔑说,这有点像清朝忠君士勇的打头……
这还得了,这完全是阴阳怪气地变相地谩骂伟大领袖是封建皇帝……呸呸呸!该死!该死!
董XX,女,现年45岁……她利用教师身份在学生中散布反革命言论,恶毒攻击和污蔑文化大革命,说什么这样乱下去怎么得了?影响极其恶劣。我们知道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了敌人的威风,如果说乱,那只是乱了敌人……
这只四眼狗简直太混帐了,罪大恶极!所以说呀,知識越多越反动!
陈啸坤,男,8岁(其实还差3个月满8岁)……叛徒子弟,乘人不备在公共厕所门上书写反动标语,企图替其叛徒父亲翻案。鉴于他的年龄问题,会后将其送回祖籍长寿县劳动改造三年。
看不出来呢,那个小崽儿真的是人小鬼大。原来是叛徒的儿子。他娃儿还算运气好,算是宽大处理了。你看那些反革命分子至少都要坐20年牢,要不就是无期徒刑,还有两个最大恶极的被判处死刑呢。
作出这样的重大决定,是军管会代表和革联会头目於前天召集碰头会的结果。自从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政治局候补委员,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北京军区政委,北京卫戍区第一政委谢富治根据上方指示提出砸烂公检法以后,全国的司法机关就名存实亡了,而代替公安机关行使职责的使命很快就落到了军管会的肩上。军管会和革联会的人认为像陈三娃这么小的娃儿,长期关在监狱里也不好管理。但是如果不惩罚他白白地放他回家,革命群众是绝不会答应的。啷个办呢? 他们商量了一兩個小時,军代表用食指关节在桌面嘭地一敲,就决定了把陈三娃送回原籍劳改三年的命运。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而战!堅決镇压现行反革命!万人齐呼,如雷贯耳,仿佛不把天震塌,就不会善罢甘休。
把反革命分子押下去!
审判大会在惊天动地中结束。草綠色的海洋,灰蓝色的岛屿和船只开始向出口移动,涌向大街。他们将分流成一条条河流,在红色浪花的推动下,沿着全城的大街小巷把示威游行进行到底。
乳臭味干的陈三娃,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幺姐看稀奇的对象。还好,他庆幸自己个子矮,站在刑车(大卡车)上正好被前面的挡板遮住了,可是他明白,陈啸坤几个字是没有办法挡住的。管他的,先把脸遮住再说,他低着头心里想,最好不要路过市场街,免得被妈妈、幺姐还有那些街坊邻居看见。
人们头上的蓝天干净而透明,昨夜下了一宿的雨,今天凉爽了许多。阳光暖和如温泉当空慢慢地倾泻下来,丝丝云彩在轻轻的在天空飘动,好似小天使柔和的翅膀扑哧扑哧地提醒人们稍安勿躁,善惡有限。然而没有人看见它,即便看見了不会为它的施舍所感动,他们压根就不相信天堂和地狱之说。
6
陈三娃被遣送回老家之前被允许回家收拾衣物。那天清晨街坊邻里男女老少围在89号院子门口看稀奇。正气凛然的解放军和红卫兵把神情木然的陈三娃往陈玉娥跟前一推命令道:“抓紧时间准备哈,后天早上就离开这里。”
陈玉娥粗糙的手指触到了儿子瘦削的脸庞,眼里一線亮光飞快地闪现了一下,可是她陡然举起颤抖的双手,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口中怒骂:“谁叫你干坏事!谁叫你干坏事!”陈三娃一边抬起手臂膀来抵挡,一边又从手腕下偷窥母亲那张愤怒而陌生的脸。
人群中有人出来劝解说:“回家去打,回家去打。”又是梁光頭的爸爸,他明白陈玉娥这一手是迫不得已做给解放军和红卫兵看的。心里想这个娃儿本来就呆若木鸡了,再受些刺激恐怕就……他不敢想下去。于是,连吼带拉把他们母子俩往楼上推。
这母子俩一进屋关紧门窗就抱头痛哭,還不敢放開嗓門哭怕人听见,陈玉娥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口,另一只手捂住儿子的口,拼命把哭音控制在最低限度。哭着哭着陈三娃就眼泪婆娑地睡着了,这一睡就跟死人似的,一天一夜都醒不来,吓得他妈妈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守着他一会数脉搏,一会量体温。
第二天半夜他终于睁开了那双木然的大眼睛。
“三娃子醒啦?吓坏我了。来,喝口米汤!”陈玉娥悲喜交加。猫咪小花见他醒了,一下从地上跳到床沿,伸长脖子去探视他那张茫然的脸。
母亲一勺一勺地喂儿子喝着清香的米汤,他一直默默无闻没有吐半个字,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他觉得批斗现场就在天花板上,有一个图案就像一条长长的步枪,那些圆圆的东西,就像反革命分子的脑袋,上面有几根线状的东西,那是脑袋冒出来的带烟的血。连在一起看就像墨鱼在海里游荡,朦朦胧胧,乌烟瘴气。
明天他们必须离开这座烽火硝烟的山城,到陈天歌祖辈生息的乡下去劳动改造。其实,对这个处理陈玉娥一點都不反感。她想,乡下清靜得多,而且在缺米少粮的时候,还可以挖几根野菜来充饥。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陈三娃的精神状态。她忽地记起陈老大犯精神病前夕也是几天几夜不说话。顿时,心里的恐慌像一张白色的裹尸布紧紧地缠住了她的思维。
上帝呀,求求你,让三娃子开口讲话吧??陈玉娥双手合十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对着长空祈祷。小花蹲在窗户旁的椅子上,喵喵地叫着。
她祈祷完后,回到床边摸着小儿的头轻轻地问:“三娃,还认得妈妈吗?”陈三娃微微地点了点头,但面无表情,眼睛仍然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墨鱼”。
唉!陈玉娥擔憂地嘆息,但转念一想,他刚才点了头,应该还是清醒的。于是,又鼓足信心摸着小儿的脸蛋说:“三娃,幺妹来找过你呢。”陈三娃猛地把母亲的手从脸上拉下来,握在自己的小手中。他眼里充满疑问和惊喜。好像在说:“真的?”他的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纹,眼睛变成了豌豆角。儿子是正常的,没有疯,儿子不会疯掉。陈玉娥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用粗糙的手掌翻来覆去地为他拭去眼角浸出的泪珠。她想告诉他,有好些人在关心我们呢,你伯伯和刘孃孃送來了生活費,院子里的梁伯伯梁伯母也是好人……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敢说。
陈三娃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慢慢地复苏。隔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瘦削的小脸,望着母亲的下巴说:“是幺姐,不是幺妹!”陈玉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嘿嘿一笑,把儿子搂得更紧了。儿子一身的皮包骨,让她好不心疼。她嘴里念叨:”三娃啊,自你走后妈妈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就怕你回不来了……回来就好……”轻轻摸着儿子凸显的背脊梁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话刚一出口,搂着儿子的手猛一松开,左右开弓地掌自己的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我不该这样说……”然后又双手捧着儿子的脸,恐慌地看着儿子恍惚不定的目光说:“你千万不要再重复这句话哟,要不然又脱不了爪子。”陈三娃觉得母亲的神态有点像疯子大哥,他吓得立刻躺回被窝去,目光回到天花板上游移。
幺妹是陈三娃回来的第二天深夜才从大妹口里知道消息的,她想去看他。她把妈妈烙的大饼留了一张藏在碗柜的角落,然后放心地睡觉去了。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象明早见到陈三娃的种种情景,他还会咯咯地笑吗?她想起以前他啃烧饼的模样,腮帮子上沾着葱花和芝麻……又猜想,他妈妈看见他回来肯定心花怒放;他家的小花,肯定围着他团团转喵喵叫……想着想着,她带着甜蜜的笑容迷糊起来。于是,她含糊地对身边的母亲咕隆了一句:“妈,明天早点叫我起来哟,我要去看一下陈三娃。”刘小珍也含糊地应道:“晓得,晓得,快睡,快睡。”
“为毛主席而战,完蛋就完蛋!革命群众们,红卫兵小将们……”幺妹被“完蛋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吵醒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来不及梳洗,也来不及和太阳花打招呼,抓起碗柜里的大饼就往楼下跑。
咦,怎么回事,打不开大门。她使劲扭住锁头往里拉。1、2、3……拉不开!她干脆啪啪啪地乱拉一通,门裂开了一条缝隙,但还是开不了。她急得直跺脚。拉也没用,跺脚也没用,原来门被反锁了。这事由大妹建议并得到母亲首肯的。不这样做怎么办?让幺妹在众目睽睽下去找一个被判了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玩,这难道不是不打自招吗?!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她困在屋里。这只被困的小兽在挣扎中毛发倒竖,两眼血红,她哭喊着:“开门!开门!妈妈耶!快点开门嘛!大妹,二妹!开门!老子要出去!”粗话冲口而出,令自己无地自容。活了整整11年,平生第一次骂粗话,管不了那么多,老子就是要出去。咚咚咚……她又踢又踹,外面的路人心不在焉地问:“哪个屋里的娃儿又在挨打哟?”
她踢累了哭累了叫累了,便瘫在地上,背靠门板喘息。像拿了倒数第一的长跑运动员,气喘吁吁地拭着流不尽的眼泪。忽听得港口传来“呜!呜呜……”的汽笛声,幺妹猛地从地上蹦起来就往楼上跑。她搬了一只高板凳站在三楼晒台,用手掌在眉眼上搭成凉棚向滚滚东去的长江望去。呜……又听见了,可是雾罩很厚,江上到底有何物根本无从看清。隔着浓浓的雾障她听见陈三娃在急切地呼唤:“幺姐!你在哪里?我回来两天了,你为啥子不来看我?你知道我是不敢来找你的。我走了,再见了!我不会忘记你的!以后回到市场街我们又一起到解放碑去耍哈,要不要得?幺姐,我肚子好饿,我和妈妈都没有吃早饭,我好想吃烧饼哟!”幺妹低头看看手里,空空如也,不知道大饼丢到哪里去了,她猛地从高凳子上跳下来,一下摔倒在地,她站起来用两手揉了揉无辜的屁股,撒腿又往一楼大门跑去。这一次不是拉门,而是打门,嘭!嘭!嘭!一阵乱打!这一拳拳打在了刘小珍大妹二妹身上。凭啥子?你们凭啥子把我关起来?她打呀打呀,手指关节处打破了皮,冒出血珠儿来,但手儿似乎并不知道疼,还在继续乱打。
“幺妹?是幺妹吗?”她听见門外響起王嬢嬢驚訝的聲音。“幺妹,你莫在里面白费力了,外面加了明锁。我去帮你找妈妈。”幺妹听了这话突然爆发性地呼天抢地哭了起来,哭得一百米外都能听见。“幺妹!听话,莫哭了,别个听了要笑话你。听话哈,我这就去帮你找妈妈。”幺妹听后,忽地收住了喉咙,但还是止不住轻微地哽咽抽泣。
“唉,我说这个刘小珍也是,把恁大个娃儿锁屋里头就走了,这哪里是个办法嘛。”王嬢嬢边走边嘟哝。幺妹背靠大门瘫了下去,她就像一只在草原上和牧民周旋了几天几夜的野狼,肚囊空空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挪动一步了,只等束手就禽。
中午時分,刘小珍回来开门的时候,推了很久都推不动。好不容易从门缝里挤进去,只见幺妹坐地上睡着了,披头散发的她小尖脸儿有残存的泪痕,小手儿里还捏着那张烂兮兮的大饼。刘小珍心里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娃儿,不是我和姐姐狠心。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啊!她吃力地把她抱起來向二楼走去。刚走了两步,幺妹就惊醒了。她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用一种近乎仇视的眼光瞪着她,发现母亲红红的眼圈很潮湿,心说,虚伪!装假!但她没有情绪去揭母亲的短,转身即往门外跑去。
“幺妹,回来!”刘小珍追到门边,但見那倔强瘦小的背影远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去追她。
幺妹一溜烟跑到89号大院,跑进那栋熟悉的樓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二楼。心脏咚咚地发出抗议,她用那块破烂不堪的饼子捂住起伏的胸口,另一只手去敲门,刚抬起来就僵在了空中。她看见一对交叉的封条,白森森地像高压线旁边的骷髅下那两根交叉的骨头贴在门缝上。好像在对她说,小女娃子,你走开一点,休想再见到陈三娃这个小反革命。
她恐惧地退后几步,呆呆地站在楼梯口,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了手上的面饼上。忽然听见有人在咳嗽,是陈三娃隔壁的邻居。幺妹不敢在此停留,拔腿就跑。当她跑到楼下门口时,听到了喵喵声。是小花!它在哪里,幺妹东张西望地找,啷个看不见呢?喵喵……小花又叫,这次幺妹听出声音在头上。她寻声望去,小花站在楼上窗台和她打招呼,它圆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喵喵……它不停地叫着,好像在说,幺妹,不,幺姐,你带我走吧,我知道你是陈三娃的好朋友。
本来陈玉娥母子准备带它走的,可是押送他们的人坚决不让带。为此,陈三娃心如刀绞,他和妈妈故意把它放在窗台上,希望幺妹能尽快把它领走。
幺妹伸开胳膊,对小花说:“跳下来吧,我接住你!”小花好像在试自己的胆量,一只腿伸了伸又缩了回去,又向幺妹发出求救的喵喵声。幺妹像游泳教练鼓励跳水运动员那样,再一次伸出双臂,说:“来嘛,跳!不怕!”小花还是不敢跳,依然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喵喵地叫,急得幺妹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这时身后传来梁伯伯的声音:“幺妹让开点,站到一边去,让小花自己跳下来,猫有九条命,不怕!”幺妹往旁边一闪,小花就像跳水运动员一样伸展四肢纵身跳了下来,瞬间落在她的脚旁,她赶紧蹲下去仔细观察,除了鼻子擦破一块皮之外,其它完好。它仰起脸蛋喵喵直叫,圆圆的眼睛湿润而朦胧,像雾山城的路灯。幺妹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往家跑去。
问好六六。
与人斗,其乐无穷。这是那位躺着供人瞻仰的伟大领袖说的。
多谢可可拨冗跟读,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