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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幺妹和市场街》(31)

(2025-10-30 18:44:29)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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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斗阻隔了亲人的团聚,
路船长已有三四个月没有回重庆了,身在異地的他為家人的生命安全憂心如焚,好几次托人捎口信让妻子带着女兒們去武汉躲一段时间,说是那边武斗比起重庆来是小巫见大巫。
     
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幺妹在離別家鄉的前夜忐忑不安,身體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像一隻斷了線的氫氣球,一個勁地往雲層里鑽,沒有目標沒有歸宿,只有那種遠離地面的失重感。
   
忙乎了兩天,行李收拾妥當了。累得腰酸背痛的小珍終於可以安心地睡個囫圇覺了,當她風琴般的鼾聲輕輕地吹響以後,幺妹翻身起床輕手輕腳地來到三樓曬台。
   
在荒蕪的黑夜中,她撫摩睡得正香的太陽花。她知道,太陽花除了需要陽光以外,它還需要雨露,否則,就會因乾渴而亡。幺妹把這種擔心對母親講過,
母親寬慰她說,太陽花命賤,也許不會死,即便死了也不要緊。這種花又好養又好找,南岸和江北滿山遍野都是。話雖這樣說,可是此花是彼花嗎?天天在幺妹的眼皮下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開合自如,永遠都開不敗的太陽花,陪伴著她度過了無數個開心和熱鬧的、憂傷和寂寞的日子;給她和家人、給陳三娃、給藍鼻子小花帶來不可言喻的愉悅,給單調乏味的生活增添了一抹光彩。倘若回來後,它們全沒了……
幺妹想到這裡鼻頭開始發酸。
     
「再見了!太陽花。」幺妹難過地撫摸著在黑暗中黯然神傷的太陽花,輕輕地說,「我們明天就要走了,媽媽說你的命賤不會死,好好的,等著我回來哈。」
 
     
這是一片血染的紅土地;這是一座破而不爛,爛而不荒,荒而不朽的革命城市。
     
舊的完蛋廣播站被炸掉了,新的完蛋廣播站又在友誼商店樓上建立起來了。反到底並沒有屈服毀滅性的打擊,他們掩埋好同伴的屍體,擦乾身上的血跡,從廢墟中爬起來又繼續戰鬥。
     
「為毛主席而戰,完蛋就完蛋……
」男女高音比先前更亢奮了,这让刘小珍们畏懼和擔憂,他們唯恐在某一天夜裡又聽到又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在完蛋廣播站全新的叫囂中,劉小珍攜帶二妹和幺妹和沈重的行李穿過千廝門向朝天門四碼頭走去。朝霞映亮了母女仨警覺而惶然的目光,她們邊走邊小心地環顧四周,生怕從暗處飛來「冷子」。
      
清晨起來,
找不見大妹的影子,後來發現飯桌上的一個小碗壓了張紙條,上面寫到:
媽媽:
   
我不能離開這個城市。「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戰友們都在捨生忘死地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我怎麼能夠臨陣逃脱呢。如果這樣,豈不讓人笑話?至於我的安全,你不必擔心。我絕不會去參加武鬥,我約了梁四妹晚上來家陪我。再見了!祝你們一路順利。
     
致以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鬥敬禮!
 
                                                                       
大 妹
                                                                   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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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母親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氣得狠狠地跺腳,然後跑去89
號托梁家幫忙關照一下大妹。
      一大早就跑來敲人家的門,劉小珍好生為難,舉起手又放下……
不料門吱呀一聲開了。梁光頭一身戎裝走了出來。肩上橫挎一隻黃書包,軍帽遮住了光頭,帽檐下兩道劍眉一雙銳眼煞是英俊。他拍著胸口說:「沒問題,劉孃孃,大妹的安全就包在我身上了。有我在就有她在。你回來找我要人!」他身後的父母立馬揭短:「算了吧,不要開空頭支票了。各人一跑出去就一兩個月不見蹤影……
」老兩口向劉小珍爽快地承諾道:「大妹的事情就包在我們身上了,讓她上我家來吃飯,反正她天天和我家四妹形影不離,不會出啥差錯的。」「放心走吧。」小珍聽後感激涕零,硬留下20
元錢和20
斤糧票就匆匆告辭了,她邊走邊想,
這梁光頭要是不搞文化大革命的話,已經讀大學二年級了……
   
梁家原本四個娃兒,中間兩個命不長,老二是個男娃子,8
歲時和小夥伴去嘉陵江游泳,一大群娃兒就淹死他一個;老三是個女娃子,3
歲時得了急性腦膜炎夭折了。如今就剩下大兒子和四妹,好在兩個娃兒都還孝順。夫妻倆一直巴望著天資聰穎的兒子考上大學,好打個文化翻身仗,可這一鬧「文革」,美夢破滅了。如今只求兒子安分一點,不出去參加武鬥就萬事大吉,可老兩口倔不過兒子,沒奈何喲!於是,他們只好時刻在心裡默念「上帝保佑……
上帝保佑……

     
碼頭上人頭攢動、擠來攘去,攜家帶口的乘客都是逃難的,幺妹她們在這裡碰見了好幾家海員家屬,和她們一樣,都打算去外地投親靠友躲過血洗山城的人禍。她們排了半個多小時的隊,穿過躉船,上了「東方紅33
號」客輪,在四等艙找到鋪位安頓下來,幺妹覺得彷彿嗅道了父親的味道,心踏實了一些。
     
剛才她們經過重慶港客運站,看見一輛宣傳車打扮得像新娘似的,全身上下裹著紅標語。它圍著紅港的街心花園,準確地說,圍著馬路中間的武鬥烈士墳墓轉來轉去。喇叭里傳來雄壯嘹亮的歌聲:「馬克思主義的道理/
千條萬緒歸根結底/
就是一句話/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根據這條道理/
於是就反抗、就鬥爭/
就乾社會主義……
」唱完之後,又是一陣快板伴奏的吶喊:「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不可丟!可挨打,可挨鬥,誓死不低革命頭!」
     
這些歌曲和口號是不是在告誡人們,為武鬥犧牲是很值得的呢?那麼,既然雙方都是保衛毛主席為啥子要打來打去?為啥子打成這樣沒有人敢去制止?警察叔叔哪去了?解放軍叔叔哪去了?幺妹靠在船舷上,嗅著似乎還有一些血腥味兒的江水,望著江邊壘起的沙袋——
「8.8
」海戰時的防禦工事——
呆呆地想著。
   
「嗚……
」「東方紅33
號」起航了。血雨腥風的山城漸漸隱退在光霧繚繞的幕布後面。再見了!太陽花!再見了!大妹,不要忘了給太陽花澆水喲。幺妹靠在船舷上向若隱若現的山城告別。輪船漸行漸遠,她和二妹跑到船尾,望著那一線浅褐的沙灘,尋找著藍鼻子小花的墳塋。再見了,藍鼻子小花!可憐的小貓咪!再見了……
她倆踮起腳尖向遙遠的沙灘揮舞手絹。
     
輪船離開了千瘡百孔的山城,人跟隨船遠去了,但心兒卻留在了家園,留在了市場街,留在了太陽花身邊,留在了碼頭和沙灘,留在了藍鼻子小花的魂靈旁。
   
這是不是叫靈魂出竅呢?
彷彿,跟著輪船移動的身體並不是自己的。那麼為什麼要跟著船走呢?先前的惶惶然又開始泛濫於胸,像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線在幺妹心中糾纏著。
   
正午火辣辣的太陽把船上的甲板被曬得滾燙。她們站在艙囗迎著熱浪滾滾的江風望風景。劉小珍指著左前方房屋密集的地兒對兩個女娃說:「那就是長壽縣的縣城,陳三娃和他媽媽就在附近的鄉下。」「真的嗎?」兩個女兒一邊問一邊引頸望去,想在移動的建築和樹林中找到那母子倆的影子。
   
陳三娃,你在乾啥子?是在放牛呢,還是在割豬草?幺妹驀地想起夢見他背著背簍站在山梁上喊她的情景,自然又聯想到藍鼻子小花。於是,她不禁潸然淚下。母親和二妹都午休了,她頂著烈日獨倚船舷,對著漸漸隱去的長壽縣用心呼喚:陳三娃!你和你媽媽在哪裡?!你現在在乾啥子?!對不起!陳三娃!我沒有照看好小花,它死了,它死得很慘,是被白天棒殺死的,這個大壞蛋剝了小花的皮……
幺妹陡然感到一陣眩暈 ,內火外火一起攻心,殷紅的鼻血無聲無息地滴在江水里,小小的血花被卷進漩渦,瞬間就讓無情的浪花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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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可能成功的P 回复 悄悄话 真没想到重庆的武斗这么可怕。我父母在哈军工,说武斗的时候坦克装甲车都出动了。不过,似乎没有这么血腥。我也是瞎说,因为那时候还没我呢。
那时候邻居之间的守护相助真是太重要了。大妹不走,太让人挂心啊。接下来要写武汉吗?那是我母亲的家乡。不过我不太熟悉,希望看到六六的描述。祝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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