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飞魄散的幺妹端着一碗清稀饭就着酸豇豆往嘴里拨,由于哽咽未止,没拨两口就呛了出来。刘小珍赶紧放下手中的饭碗,为她拍背揉胸,安抚道:“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可幺妹还是刹不住车,脑袋随着喉咙发出的嗯嗯声,像雞啄米似地抖动着。二妹从饭碗上面露出一双担忧的眼睛,望着幺妹想,可能是她平时和陈三娃来往太密切,所以才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说实话,她和大妹是绝对不愿意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动摇阶级立场的。唉,这个幺妹,都快11岁了,还像一点都不明事理的臭屁娃儿。唉!二妹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一樣長嘆一口氣,重重地放下了饭碗。
夜幕降临。刚刚拉开昏黄的电灯,大妹就带回一个确切的消息。写反标的不是陈玉娥,而是她的儿子陈三娃。一家人惊愕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母亲和两个大的都不敢马上去看幺妹的反应。幺妹仰起小尖脸,睁着一对毫无视像的眼睛,盯着灯泡周围来来往往的飞蛾发呆。
电灯泡下放了两张重叠的板凳,上面放了一盆水,等待着飞蛾去扑水中倒映的灯火——自取灭亡。
“幺妹,让开!”刘小珍把盆子端了下来放在地上,幺妹蹲下来机械地数着漂浮在水面的飞娥尸首,突兀地想,难道这就是陈三娃的结局吗?她被这种想法吓得眨巴了一下眼睛。不,不会的。她不相信三娃子会干出那种骇人听闻的丑事来。他一直都很热爱毛主席,每次和幺妹上街去看游行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跟着红卫兵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他一直都很敬畏红卫兵,很羡慕幺妹的红小兵胸章;他一直都不多言多语,特别是经历了那次打击之后,他连门都很少出了。胆小怕事的三娃子敢做出这种遭千刀万剐的事吗?
刘小珍把装满飞蛾尸首的那盆水端去倒了,重新又接来一盆清水放在灯下。她一边揩擦手上的水一边问大妹:“真的是他写的?他承认了?”
大妹放下碗筷,用食指揉着太阳穴,闭目吐言:“他不承认也得承认。”大妹驚?地發現有一塊冰冷的石頭在代替自己講話,這聲音好像與己無關,她內心柔弱的部分像風中的蘆葦輕輕地呻吟。今天发生的那一幕幕情景还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陈三娃像坐飞机似的被几个红卫兵从家中倒提出来,嘭地一声像扔一块木桩似的把他扔到厕所门口。白天棒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肚皮问道:“你为啥子要写反标?”
陈玉娥扑上去想护住儿子,结果扑了一个空。她跌倒在地,挣扎着坐了起来,一边用手揉着被石板地戳得生痛的颧骨,一边为吓得半死的儿子辩解道:“不是他写的!他才认识几个字……他绝不会反对毛主席!”
白天棒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陈三娃衣领往上一提,把他提到自己面前来,然后抓住他的衣襟,使得他不得不踮起脚尖,身体几乎离开了地面。白天棒蓄满仇恨的目光瞪着陈三娃被恐慌扭曲的面孔,吼道:“你说,为啥子要写反标?”他嘴里的葱蒜味喷了陈三娃一脸,陈三娃扭过头去,用乳氣未干的童音对着厕所大声喊道:“我没写反标!不是我写的!”
坐在地上母亲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虚汗像小雨點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额头,她抬起无力的手来抹了一把。
陈三娃突如其来的那一声喊,让白天棒的手一下子松开,双方倒退了几步。
街花来到陈玉娥跟前用黑布鞋踢了踢她的小腿,蠻橫地说:“不是你儿子写的,就是你写的!”陈玉娥挣扎着扶着厕所的门框慢慢站了起来,她用手拂开遮目碍眼的濕漉漉的头发,浑浊的眸子里发出堅定的光芒,虚弱而肯定地回答:“我慎重地告诉你们,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儿子写的。我也可以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发誓。”她刚举起颤抖的拳头,不料好几个红卫兵一下扑上来,把她的手臂硬拉了下来。“你有什么资格向毛主席发誓?! ”他们异口同声地怒吼道。
陈玉娥虽然被立即剥夺了向毛主席宣誓的权利,但是她的嘴巴丝毫没有告饶求情,不断重复道:“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儿子写的!”她清楚此事非同寻常,断不能随便咬自己一口,如果随随便便承担下来,那么就成了死有余辜的反革命分子。
白天棒和街花等人商量片刻,走过去紧搂儿子的陈玉娥说:“没你的事,你可以进屋去了。但是我们要把陈三娃带走……”
陈玉娥一听此话,立刻把儿子搂得更紧,温热的胸膛紧贴儿子的脸,陈三娃听到了母亲心脏在发疯地狂跳。她抖动着灰白的嘴唇说:“不!不是他,他没有写……”
“他有没有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我们必须进一步审问他。你回家吧,进屋去!”白天棒的嘴角噙着两丝冷笑。
“不!不……”她閉目重復地吼著这个字,不曾挪动一下脚步。癱軟無力的陳三娃闭上眼睛,耳朵贴近母亲那颗狂跳的心,这时他宁愿自己就是那颗心脏,要是能躲進母親的胸膛里去該多好啊。
“走!”白天棒对他的手下使了一下眼色,一挥手大踏步向大门走去。于是,街花和另外几个红卫兵呼地扑上去,生拉活扯地把陈三娃从她母亲胸膛剥离出来。
“不……不……”陈玉娥先前的辩解全然徒劳无功,很快她就退化成了一个只会吐出一个字的婴儿。“不,不不??”她扑上去抢回儿子,用尽吃奶的力搂住儿子不放,捂得儿子都快窒息了,陈三娃摆了一下头想吸一口氣,可是,当他的头刚刚离开母亲的胸膛那一秒钟,就被红卫兵逮住了。他们一个抱他的头,一个抱他的身子,还有一个去拉他的腿,又生拉活扯把他从母亲怀里扯了出来。
“哇……呜……妈妈耶……哇……呜……妈妈耶……”陈三娃爆发性地大哭嚎叫,就像被狼叼走的小娃儿在惨叫,凄惨的童音渐行渐远。陈玉娥追了几步,便瘫倒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前方,口里只吐出:“不……不……”
梁光头用食指抹了一下潮湿的眼睛,然后,连忙警觉地扫视了周围一圈,还好,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母子俩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临时变节。
“不!不……"陈玉娥不斷吐出这个最能集中表达感情的唯一字眼,兩手扶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梁光头走上去,生硬地对她说:“进屋去吧!”陈玉娥的眼睛即刻闪现一丝光亮。“哦”她对他点点头说:“好,好,我进去!我进去!”梁光头懂得她点头的意思。他猛地转身大踏步地走去,追上了那些拖着陈三娃往文化室去的红卫兵。
白天棒坐在写字台后面,翘着二郎腿吹口哨;大妹和梁四妹靠门站着,她们俩不愿亲手去拖陈三娃,所以早早地跑到这里守候着。
陈三娃又一次被扔到他熟悉而恐怖的墙角,像一条刚从冰窟里捞起来的还有点气息的鱼儿,鼓着眼珠,抖动着身上的冰凌子,拼命把脸贴在墙壁上擦来擦去。
审问就像日本鬼子当年袭击山城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麻雀般的飞机,轮番轰炸,黑呼呼的像狗屎一样的炸弹,从天上一串串掉了下来,炸断了公路和桥梁、炸塌了房顶屋脊、炸得嘉陵江和长江开出一朵朵大白花、升起一条条又长又粗的水柱,来不及躲避的人们身首分离,四肢解体,幸存者也被弄得疯疯癫癫、心有余悸。
你说!是不是你?——陈三娃拼命摇头。
啥子呢?不是你?——陈三娃拼命点头。
到底是不是你?——摇头。
就是你?——摇头。
难道不是你?不是你还有谁?——点头、摇头。
你想不想参加红小兵?——点头。
那你就老实坦白!——摇头、点头。
这一堆人围着陈三娃你问一句、我问一句,你一拳我一脚,陈三娃坐在墙角抹着泪摇头点头、点头摇头……就连陪审的人也看花了眼。很快陈三娃就被炸晕了头——该点头的时候摇头,该摇头的时候点头;不该点头时点头,不该摇头时摇头……
于是,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就尘埃落定了,即便梁光头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扭转局势。梁光头、大妹和梁四妹等五六個人一直担心这个可怕的结局。他们在这个轮番轰炸陈三娃的斗争中,一直保持沉默,更没有上前去踢他,他们在心里希望不是他干的,说白一点,他们希望陈三娃堅決否认,但是当这一念头冒出来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在在心里念叨: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要站稳阶级立场!要站稳阶级立场!他们在心里轮番地提醒陈三娃和提醒自己……就在他们被自己的混沌思维弄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噹地一声,一锤定音!陈三娃被稳稳当当地扣上了反革命帽子,与此同时也斩断了他们藕断丝连的同情心。
“现在准备啷个处理陈三娃呢?”刘小珍坐到魂不守舍的大女儿旁边忧心忡忡地问。
“该啷个处理就啷个处理呗,反正已经被带走了,不知道关在哪里。”大妹说的时候,她的脑海又浮现出那双绝望的向上翻的白多于黑的眼睛。
“哈哈哈!你终于承认了。”白天棒狂笑着把军帽从头上揭下来扔在桌子上,两只粗大的黑手猛抠着酸臭的脑袋。陈三娃挣扎着坐了起来,脑袋贴着墙壁还在摇头,他無神的目光盯著天花板,半個黑眼珠貼在上眼皮下面一動不動。
“你现在摇头又有什么用,刚才已经承认了,想反悔吗?那是不可能的。”街花在白天棒旁边坐了下来,她面带胜利者的微笑,享受大功告成的乐趣。
大妹和梁四妹等几個女孩紧咬着嘴唇乜斜着街花,梁光头竭力把控着发抖的双腿。
“唉……”刘小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心想陈三娃这个小娃儿,他哪里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现行反革命是要坐大牢的,严重的还要被“敲沙罐”(杀头)的呀。哎哟哟!怎么得了哟。她在心里慘叫,又想,反标就一定是黑五类写的吗?难道红五类就一点没有嫌疑了吗?但她不敢说出口,怕暴露了自己维护叛徒家属的心思,万一传到红卫兵造反派耳朵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唉……”刘小珍无奈地想,陈玉娥的日子啷个熬哟!如今她落得孤家寡人一个,唯一的寄托也被活生生地剥离了……“唉……”刘小珍万般无奈地左叹一声,右叹一声,几个女儿怔怔地望着愁肠百结的母亲沉默不語。
陈三娃,7岁多的陈三娃是写反标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相信,路幺妹也不会相信。惊恐和怀疑像两瓶浓烈的苦酒灌得幺妹晕晕呼地脸红心跳。
太阳花,你相信吗?你相信三娃子是反革命吗?她蹲在花盆旁边,湿润而发烫的目光向太阳花发出询问。大红的、粉红的、金黄的、淡黄的……每一朵花儿幻化成了一张张不同神情的脸。白天棒凶神恶煞的脸,街花得意忘形的脸,陈玉娥憔悴悲戚的脸、陈三娃怜巴巴的脸、刘小珍愤恨疑惑的脸、大妹二妹还有梁光头、梁四妹……无可奈何的脸 ……这些脸一会儿分开一会儿重叠,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由远至近向她扑将过来,她感到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困难,便摇摇晃晃站起来离开了变幻莫测的太阳花。
刚刚听过我的高中老师讲她以前同事带着学生喊口号喊错的事情,如出一辙。不堪回首却永远也不应该淡忘的往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