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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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与市场街》(连载17 到底是谁写了反动标语?)

(2025-01-31 14:43:32) 下一个

 3

       刘小珍和二妹大門口做煤球。好长时间都买不到煤球了,只有煤灰供应。排几个小时的轮子,好不容易买到一担煤灰,满头大汗地挑回家后,还得自己动手把灰变成球。于是,有心人发明了手工造煤球的铁制工具:一个小圆筒连上一个活动的盖子,盖子有长长的手柄。煤灰和了泥浆,搅匀之后放入小圆筒,握住手柄上下抽动盖子,將煤浆壓成煤团。几分钟打成一个,效率很低,所以很多人干脆就用手捏。二妹使用刚借来的简易工具,左手握住地上的小圆筒,右手紧捏手柄,上下抽动,嘴里很有节奏地发出“嗨嗨嗨”的声音。刘小珍两手各捏着一个快成形的煤球,一边焦急地向市场街尽头张望,心想,幺妹去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终于,瘦小单薄的身影出现了,她跑得飞快,那件又宽又长的蓝红花格子衬衣——原先大妹、二妹都穿过——在风中晃荡,活像一只被人追逐的花蝙蝠。刘小珍赶紧站了起来。

    “妈!”幺妹在老远带哭腔喊道。她怀里依然抱着那雙鞋,一条辫子散乱着,像一匹受惊的小马驹,慌乱中刹不住脚一下子撞到母亲的肩膀上,刘小珍手上的煤浆四处飞溅,两个人身上和脸上都染上了好些黑点。

       “啥事、啥事……”刘小珍惊慌地问,她以为送钱的事情被人发现了。二妹也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路站了起来,问:“你哭啥子?”

      “有人……有人写了反标(反动标语)……造反派红卫兵正在追查。”

      “真的呀?!在哪里?”听话的两人脸色变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像天塌下来了似的。

      “在陈三娃家楼下的公共厕所门背后……呜……”臉色青白的幺妹话还没说完就哭了起来。刘小珍赶紧向四周扫了一圈,还好,附近没有什么人。”进屋去说!”她赶紧把幺妹弄进屋去,又说:“上楼去說!”可幺妹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嚎啕起来。“不要哭得太大声!”二妹制止道,又掏出手绢为她擦眼泪。

       在陈玉娥楼下的厕所发现的?刘小珍想,完了完了,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劉小珍吓出了一身冷汗,腿一软倒在凉椅上呆滞地看着幺妹衣兜里的牛皮纸袋。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二妹蹲下来为妹儿拭去眼泪,又问, “你看到没有,写的啥子反标嘛?”

       “嗯……嗯……”幺妹哽咽道,“打倒……打倒……”后面的话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骨头老是吐不出来,听的两个人都紧张地看着她起合不定的嘴巴,哪知她猛地一仰头,张口哭嚎道:“我……我……我不敢说……”

        听的人明白了。其实,换了谁都不敢说。

      “好了,好了,不敢说就不要说了!”二妹扑过去用手肘捂住幺妹的嘴巴。

      刘小珍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去洗手,手抖得很厉害,洗了半晌才洗干净。她走过去,从幺妹衣兜里拿过牛皮纸袋,一声不吭地把幺妹牵上楼去了。

     话说幺妹早上去陈三娃家送鞋,远远地看见一大堆红袖章在门口涌动,走近了踮起脚一看才知道出了大事。不知是谁在他家楼下的公共厕所的门背后,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了“打倒毛主席!”五个字。这个厕所只有一个蹲位,男女共用,谁进去了只要拴好门就是个人世界。但89号院子历来都有一个规矩,绝不容许院外人進去方便,因为光是自己院里的一百多號人都不够用。所以,外面的人如果要想应急,通常需要里应外合。

      面对这一起特大反革命事件,不但红卫兵造反派顿足捶胸,圍觀的革命群众也义愤填膺,就连幺妹这只小螞蟻也感到晴天霹雳,一时间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居然有人狗胆包天,恶毒地攻击最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像太阳,照到那哪里,哪里亮,他是人民的救世主呀。如果人民没有毛主席,就好比太阳花没有了神奇的太阳,自然就会失去生命活力,那么就会给这个世界带来阴霾;毛主席像长江上的航标灯,如果航标灯熄灭了,那么轮船随时都有可能。在礁石或险滩的袭击下而颠覆;如果没有英明的领袖毛主席,哪个能高瞻远瞩、洞察一切,哪个能识破西伯利亚的苏联修正主义和赫鲁晓夫,哪个能够看穿远隔重洋的美帝国主义呢?谁敢反对毛主席,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群情激奋,是可忍,孰不可忍!空气在剑拔弩张中凝固。

       一定要把反革命分子揪出来示众!不揪出来誓不罢休!

     白天棒和街花轮番领头高呼革命口号。在众多的臂膀中有一条柔中带刚的臂膀,那是大妹的。自从那晚她指挥唱歌大功告成以后,很快就将用武之地从学校转移到市场街来了。

     风吼马嘶般地狂呼了一阵后,白天棒吩咐说:“红卫兵战友们!乘着革命群众都在场,我们马上开个分析会。”

      幺妹以为他们的工作告一段落,于是,想从人缝里挤过去找陈三娃,不料被梁光头一把揪住,呵斥道:“你到哪里去,幺妹!这里已经戒严了,任何人不准进出!”幺妹把牛皮纸袋往怀里一缩,手捏得绑紧,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大妹眼疾手快,挤过来把幺妹拉出人群,扳过她的肩膀,说:“你发傻呀,还不快点回去?!陈三娃和他妈妈是重点清查对象。你各人快点走开,等会儿被别人抓到了把柄我帮不了忙哟。”

     幺妹走后,红卫兵造反派进行了冷静的分析。

     “哎哼!”白天棒清了一下嗓子,启发道:“这栋楼虽然住了二三十家人,但是只有兩家黑五类,其中一家罪大惡極。”大家心照不宣,这还用说吗,最大的嫌疑犯就是叛徒家属陈玉娥。上次动了她的一根胫骨,她肯定怀恨在心。这可能是她进行反功倒算的第一步,还不知道以后还会干出啥子勾当来……

    “对对对,大家的无产阶级觉悟很高,分析得很正确!”街花总以白天棒的代言人自居,她虽然在表扬大家,但不安分的目光却转向白天棒示好。

     “不对呀!”一个脆嘣嘣的女高音从外围传来,原来是路家大妹。

     “为啥子不对呢……”白天棒拉长了嗓门盯住大妹,充满反感的口气和直勾勾的眼神很不协调。

    “我今天早晨6点多钟来找梁四妹,看见陈玉娥拿着扫把出去了,那阵子还没有发现反标呀。”大妹见大家的目光充满了疑惑,又道:“我和梁四妹都上过厕所,真的,没有看见,我不哄你们。我从不帮黑五类说话,只不过是想查证真正的反革命而已。真的,我向毛主席发誓,我讲的是真话。”大妹庄严地举起了右拳。

     “我可以证明她说的是事实,我向毛主席发誓!”梁四妹也依樣畫葫蘆举起了右拳,同样庄严。

      两个宣誓的拳头,久久不肯放下,唯恐放下了就被人怀疑。就像两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在向上帝祈祷。

      一时间空气更加凝固。每颗心都被一只无形的铁钳紧紧地钳住。到底是谁呢?可不要怀疑到我头上来。89号院子的男女老少个个都在心里说:“毛主席呀,我向您老人家发誓,不是我写的!”但他们脸上惶惶的表情,让人感到个个都是嫌疑犯。

      就在大家揪心扯肺的时候,白天棒身旁的街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斜睨着那发誓的两个人,尖声尖气地说:“我看哪,事情怕没有那么简单。还是把陈玉娥抓起来审问了再说。”然后,她踮起脚来对白天棒耳语了一番。

      白天棒连连点头,高声说道:“是呀,是呀,陈玉蛾虽然清早出去了,但是陈三娃还在屋头噻。是不是她指使他儿子写的呢?”

       这个嘛……

       嗯……

      人群一阵骚动。有的人摇摇头,表示怀疑这个推断;有的人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落地;还有的点点头赞同这个推断。

      “就这样决定了。先把陈玉蛾抓回来审问了再说,把陈三娃看好,不要让他出门。”白天棒吩咐手下,然后,又对革命群众说:“都走开,都走开!”说着他又指示街花等人去擦掉那条反标。他说有在场的各位证明就行了,否则让这句话老摆在门上影响太恶劣,对伟大领袖是极大的不忠,令人惨不忍睹。梁光头对这个决定非常不满,问道:“事情都没有查个水落石出,怎么就把它擦了呢?”白天棒透过梁光头的军帽盯着他头顶上的梅花疤痕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是陈玉娥就是她儿子干的,那个陈三娃是有前科的小反革命,不是这家人干的难道还是别人干的?难道是你们梁家的人干的?难道是这个院子的革命群众干的?”梁光头听了气得咬牙切齿,被打掉的牙齿只有往肚里吞。白天棒声音像苍蝇在空气里嗡嗡地叫着:“这种狗屎一样的臭东西留一分钟都让人无法忍受。恶心,想吐,影响极其恶劣……”他“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陈三娃在二楼窗户边听到动静,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好像那反标真是他写的一样,他像煮熟的面条瞬间软瘫,蜷缩在墙根直打啰嗦。在窗台上看热闹的小花猫嗖地一下跳下来,焦急地围着小主人打转转。

      陈三娃闹不明白那些人为啥子一次两次硬要把反革命的帽子扣在他们母子头上?难道就因为他们是叛徒家属吗?陈三娃的头脑一片空白。“活着有什么意思?”他的脑海突然蹦出这句话来,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恍然大悟,二哥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大哥为何会变成了疯子。他妈妈曾悄悄对他说过好几次,爸爸是被冤枉了,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不过,她在说这话时总是显得神神叨叨,每次说之前都要小心翼翼地跑到门边去听听动静,说完以后又趕緊跑到窗户边去张望,生怕被人偷听去了。每当陈三娃看见母亲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心里就纳闷,这是实话吗?爸爸到底是不是叛徒呢?

     都是讨厌的爸爸惹的禍,弄得全家人跟着倒霉。此刻,陈三娃打着寒战,在心里痛骂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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