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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紧赶慢赶往回跑,一个踉跄摔了下去,爬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右膝上悲哀尚存的伤痕。仅仅在昨天晚上她还摸着这条哭泣的伤痕,咬牙切齿地悄悄说,哼!你打吧,你打吧!等你老了我不会养你!可此刻她眼里,这几道竹片留下的印痕是多么地亲切感人呀。她在心里叫道,妈妈呀,我今天真的遇到流氓了。原来你前天打我真是为我好呢。此刻她对母亲刘小珍曾经的暴行感激涕零。
前日晚餐的时候,刘小珍吃得飞快,末了把饭碗一放,对三朵金花说:“一会儿我要和王嬢孃一道去运输电影院看电影,“列宁在1918”。大妹和二妹不无得意地说:“我们早就看过了!”幺妹可怜巴巴地说:“我没有看过。”她三拨两拨把碗里的剩饭拨光了,放下碗后用讨好的光眼巴巴地望着母亲。但刘小珍只顾自己换衣服,完全把幺妹当空气。于是幺妹无话找话说,讨好似地问:“喂,妈!你为什么不去约陈孃孃看电影呢?”刘小珍扣扣子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還是不答理她。大妹走过来,拍了一下幺妹的肩膀说:“当然不能再和叛徒家属来往,你小娃儿家家的懂啥子!”刘小珍乘此机会拔腿下楼去了。幺妹抹了一把嘴上的残渣余孽,追出大门对母亲冷漠的背影说:“我也想看,带我去吧,妈。”刘小珍扭头无情地回绝道:“是人家王孃嬢给的票,总共只有两张。再说电影院人多空气不好,小娃儿最好不要去。”
小娃儿,小娃儿!难道小娃儿就低人一等吗?幺妹实在是不甘心,于是,就像小偷似的鬼鬼祟祟尾随其后。
两个妇女丰腴的身躯在傍晚的微风中愉快地抖动着,马上有电影看当然很惬意喽。王孃嬢无意之中回头看见了风中沮丧的小身影,于是惊呼道:“幺妹啷个跟来了?”幺妹一闪身蹲到重庆饭店门口的大理石座子后面(以前这里有一对石狮子,被红卫兵破四旧砸掉了),刘小珍跑过来将她从大理石后面拉起来,为她梳理着额头上凌乱的牛海,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不能带她去的理由,又说电影票太紧张,有钱都买不到,这是王孃孃儿子找造反派拿的内部票。接着,她又焦急地抬头望了望天空,软硬兼施道:“快点回去,不要犟了。你看天都快黑了,马上给我回去!听话,明早又拿钱和粮票给你去买烧饼吃哈。”
幺妹默不作声。哼!我就要犟!我不要烧饼,就要看电影。你可以看电影,大妹、二妹都可看电影,为什么就没有我的份。于是,她在大理石座子后面蹲了两分钟又悄悄尾随而去。还好,她们始终没有转身,可走到“运输电影院”门口最高一级台阶时,刘小珍的后脑勺突然长了眼睛,猛地一转身,指着下面哭丧着脸的幺妹吼道:“哼!再也找不到比你犟的娃儿了,好吧,你今天犟吧!我们是绝不会带你进去的。马上回去!”正巧邻居张孃孃路过这里,刘小珍委托她把幺妹带回去了。可是幺妹噘着嘴,死活不肯走,她只好先走了。
幺妹的下齿咬着上唇,眼巴巴地目送着那两个决绝的丰腴背影进入电影院。心里挥舞着不屈的小拳头,你这个可恶的坏妈妈!我就是不回去,我看不成电影也不回去!为什么你们全都可以看电影,就我不能看?
于是那个晚上,在刘小珍坐在电影院里头享受着精神大餐的时候,她的小女儿就像一位忠于职守的士兵,固执地守候在她们进去的那道门——她以为从哪道门进去,就必然从哪道门出来——听那个拿手电筒的工作人员和几个小游民吹鬼故事,听得她毛骨悚然,哪里还敢一个人回家去,于是横下一条心来等妈妈。好不容易熬了两个小时,电影散场了。咦?啷个回事?她的眼睛都瞅痛了都没有瞅到熟悉的身影。
深夜。当幺妹这只受伤的羊羔,拖着疲惫而恐惧的身心回到家后,迎接她的是一顿无情的“笋子炒肉”。刘小珍的竹片子急风暴雨般地抽在她的腿上,她边打边训斥:“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的东西!黑灯瞎火地跑哪去了?你……你吓死我了!你这个死女娃子,你不要命呀?碰到流氓啷个办?”幺妹坐在地上用双手遮拦着双腿拚命地往后退缩,一直退到墙角。可是刘小珍氣得臉青面黑,一边使劲打一边气呼呼地说:“你躲,你躲,你躲到哪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幺妹号啕着,愤慨和委屈迅速地凝聚成为一块块坚硬冰冷的钢铁,无情地向她的母亲砸去——她当即在心里作出决定,以后翅膀长硬了坚决和刘小珍断绝母女关系。
可是,还不到48小时,她就改变了主意。腿上那一道道浅红的伤痕變成柔和的嘴唇轻轻地问她,你知道了吗?你妈妈为什么要打你?那个猫头鹰迷茫而犀利的目光和饿狼一般的动作,让她重新感悟母亲的暴行,现在,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母亲,告诉她自己的不幸遭遇。
刘小珍是市场街的最高行政长官——居民委员,本来第二行政长官是陈玉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让她跌入低谷。按规矩街坊邻居应该称刘小珍为刘代表,可是他们却喜欢亲切地叫她的外号洋娃娃。不过这都是文革以前的事情,文革后就摈弃和“洋”一切相关的东西,所以“洋娃娃”也被取缔了。可这会儿在幺妹的眼里,妈妈是一个多么逗人喜爱的大洋娃娃。
大洋娃娃正和一大群中老年妇女在市场街89号的院坝里练忠字舞。她们像一群欢快的金鱼摇头摆尾地扭来扭去,扯起大喉咙像藏民唱野山歌似的吼道:“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像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没有经过训练的喉咙必然会跑调,调子越高跑得越厉害,当她们唱到“我们迈步走向共产主义大道”时,调子已经跑到爪哇国去了。不过没有人有闲情逸致去仔细推敲和取笑这些左嗓子,大家都在忙着揪走资派、忙着批斗黑五类、忙着写大字报、忙着游行……只有幺妹这种无所事事的没有归属感的小屁孩才会停下脚步来欣赏这群跃跃欲试、激情澎湃的家庭妇女,其中包括掉了牙的老婆婆。
她们全神贯注地笑着唱着跳着累着,把现实的生命全部投入到忠字舞中,两只手甩来甩去,最后将头一歪,脚一蹬,两手一摊,身体向前一俯:“巴扎嘿!”
“再来一遍!”刘小珍站在队列前指导,她随手捋了一下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有点像電影《洪湖赤卫队》里女书记韩英的动作。
在幺妹眼里妈妈在鱼们中是最好看的那一条。虽然早已过不惑之年,柔美的曲线在她丰满的身体转动着,手脚灵活如穿梭织布的姑娘。唯一遗憾的是刘小珍和那帮笨手笨脚的妇女一样,没有像样的歌喉。令幺妹觉得既难堪又佩服的是妈妈一点都不为此害臊,尽管家里的几位千金常常嘲笑打击她,她却置若罔闻一如既往地自娱自乐。无论是大庭广众,还是关在自家屋里,她想唱就唱自顾尽兴,而且还時不時教幺妹唱。天长日久潜移默化,把幺妹的嗓子也刻录成地道的左嗓子,让她永生永世都不敢在人前唱歌,为此她不能不埋怨母亲刘小珍的好为人师。
现在好为人师的刘小珍引领她的部下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跳着“北京的金山上”,幺妹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唱了起来,把遭遇流氓一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就在刘小珍又一次蹬着双腿,歪头俯身、摊开两手做完“巴扎嘿”后,她抬起头来无意中瞟见了站在那里半张着嘴傻笑的小女儿。
“啥子事情嘛?”刘小珍气喘吁吁跑过去问她,母亲丰滿的胸脯起伏着,“北京的金山上”还在她心头激荡。
“我……我……”她本想说我今天在解放碑真的遇到流氓了,可话到嘴边又变成“我……我肚子饿了。”她说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上的伤痛,它提醒她,不能说!不能伤疤未好就忘了疼。她像小偷望着警察一样,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母亲,那里面盛满惊恐和畏惧。
“肚子饿了?那你快点回去把米淘了,我马上就回去煮饭。”刘小珍无视女儿有口难言的眼神,只管就事论事。
幺妹二话没说,飞起脚往家跑。
“回来!”刘小珍厉声命令道。
幺妹一个急刹车向后转,满是恐慌与疑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过来!”刘小珍将女儿拉到胸前,幺妹闻到了熟悉的香汗味。
母亲伸开五指为小女儿梳理乱蓬蓬的黄毛。轻声指责道:”小女娃子!看你这个头发哟!像个疯子样!”
幺妹仰起汗津津的小尖脸为辩解道:“我各人没得办法辫辫子!”
“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刘小珍继续梳理,“你看大妹和二妹都是六、七岁开始自己梳头的。你都快十岁了。记住,下回不要像个小疯子一样就跑来找我。”
我是小疯子?我才不是呢。幺妹揣着一肚子气一边往家跑一边想,你们几个一天到晚不落屋,把我和太阳花扔在屋里头,还好意思说我是疯子。我看啦,刚才那个缺牙巴老太婆一边跳一边傻笑,才像个真正的疯子呢。哎呀呀,快不要乱想。幺妹赶紧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能亵渎跳忠字舞的人。
家里仍旧轻嘶哑静。大妹二妹很可能和往常一样,要等到深夜才会裹着一身革命豪气回来。
正午时分,中天的太阳释放出一天里最大能量的光和热。太阳花们争先恐后地向太阳邀宠献媚,她们扭动着柔软的细腰,斜歪着娇嗔的颈项,露出媚人的笑脸,哼着动听迷乱的抒情曲,每一个毛孔都尽情地张扬到最大限度,好比冷落已久的后宫粉黛好不容易熬到承接皇恩的千載難逢的良霄,在诚惶诚恐中将所有的激情全部倾泻出来。
幺妹一边淘米,一边看着开得轰轰烈烈的太阳花,自言自语道,你们个个那么得意那么趾高气昂,我不是红卫兵也不是红小兵,我被流氓欺负……你们哪个晓得我的苦衷?哪一个能给我一点点安慰?
“哇……呜……”幺妹把手中的淘米筲箕狠狠一扔,白花花的米粒蹦到地上。它们神气活现地躺在那里,对幺妹说,你敢糟蹋我?!我可是这个物质匮乏时期的宠儿哟,还不把我捡起来,看你妈妈回来打你不!
“哇……呜……”幺妹一边哭一边蹲下去乖乖地把它们一粒粒拾起来放进筲箕里。
幺妹这么小就经受这样的磨难,令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