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望女成凤》第十四章 女儿的决定

和轰轰烈烈前同事们的重逢虽然极为尴尬，但终究还是平稳地过去了。在重逢见面会上，高高管精神饱满地欢迎并逐一介绍了所有来自轰轰烈烈的员工，包括金牛，包括苏比尔，包括那些过去曾和吴平凡激烈争吵或亲密合作过的同事。每介绍一人，被介绍者都照例立起，向高高管点头，向吴平凡微笑。吴平凡感觉不出那些笑容中包含着多少诚意。在他看来，将那些微笑解读为冷笑、嘲笑、奸笑、伪笑、出于礼貌的笑、应付场景的笑、不屑一顾的笑、自鸣得意的笑、甚至笑里藏刀的笑、居心叵测的笑恐怕更为合适。

苏比尔代表轰轰烈烈全体员工讲话。他依旧如同昔日一样地趾高气扬，说出的话也一如既往地胸怀世界：此番A公司与轰轰烈烈的并购对于IT界来说是一件具有深远影响和重大战略意义的好事，他将使A公司如虎添翼，在未来与其他公司的竞争中永远处于不败之地。轰轰烈烈的员工们经过多年艰苦的努力，终于拿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制造出了质量上乘的产品。我们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就是因为我们坚信“质量是产品的生命”这一信条，从公司建立的第一天起，就把产品质量作为第一目标，即使牺牲进度也不会放松对质量的要求。在A公司和轰轰烈烈合并之后，我们依然要坚持这一传统，让A公司的产品成为世界上质量最好的产品，用户用得最放心和最喜爱的产品。我相信，有了在座员工齐心协力的努力，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吴平凡很好奇苏比尔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讲如此之大的国际笑话。在他看来，轰轰烈烈产品的质量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除了具有吸引眼球的演示功能，其他什么都做不了。然而奇怪的是，当苏比尔讲完这段笑话之后，所有人都非常认真地报以热烈的掌声，根本不理会吴平凡对苏比尔讲话的冷眼相对，好像轰轰烈烈产品的质量从来就不关他们什么事。

高高管接着发言。他说，既然轰轰烈烈和A公司现在成为一个大集体了，那么我们就要将过去的优良传统保持到底，继续重视产品质量问题，争取早日让普通用户用上这个产品。接下来我们的目标就是将轰轰烈烈的产品移植到A公司的平台上，这当中会有很多困难和具体细节问题需要解决。但是我相信这个团队：过去大家通过艰苦的努力开发出了质量卓越的优质产品，今后大家也一定能把移植工作做好，对于这一点我非常有信心。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吴平凡干脆闭起眼睛，不让这世间的喧嚣来打扰自己。奈何那一阵阵喧哗依旧像蚊虫一样成群结队，盘旋着轮番对他俯冲轰炸。

直到晚上回到家，他的头脑里依然驱赶不走那一幕幕闹哄哄的场面。他心想，世间的所有人难道都是这样追逐利益的吗？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除此之外，亦有许多利益均沾者会很主动地站在旁边拍手鼓掌，趋奉献媚。这时要是某个人站出来指出他们所说的是谎言的话，所有的人恐怕会一齐扭过头来给予反攻。当然，在这个利益主导一切的世界里，他们的行为是完全正当的，既无可指责，也无可厚非。即便把自己换到他们的立场上，自己恐怕也要做同样的事和说同样的话。想到这他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人类，你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谁？是魔鬼、是欲望、还是干脆早就把这没有多大用途的灵魂给丢掉了？

直到女儿第三次在他耳边大声地叫“Daddy”时，他才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问：“啊，什么事？”

女儿很小心地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不知现在是不是时候。”

“啊，什么事，和数学有关的吗？”

“是的，”女儿点点头。

“没问题，问吧！”吴平凡觉得这样也许会帮助自己摆脱头脑中不愉悦的想法。

“是这样的，”女儿迟疑地说，“索菲亚打算成立一个新的俱乐部，专门帮助社区里的孩子们学习使用新科技……”

吴平凡点点头说：“这是个好主意，你打算参加吗？”

“是的。”女儿继续说，“成立一个俱乐部有很多琐碎的事情要做，索菲亚现在每天从早到晚都在为它而奔忙，很需要帮手，因此……”

“噢，你想成为她的帮手，这很好啊。”吴平凡和颜悦色地说，“你是个会读书的人，索菲亚是个会做事的人，你和她一起做事，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是的，索菲亚很有组织能力，很有创意，又非常认真，跟着她，我觉得我能学到更多东西，当然了，做起事情来也会觉得更有意义……”

“什么叫更多东西和更有意义，你在和什么相比？”

“和我现在所作的数学竞赛相比。”女儿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地说。

“数学竞赛怎么了，它虽然不好玩，可是却会帮你申请到好大学！”吴平凡斩钉截铁地说。

“我并不在乎自己将来能申请到什么大学，”女儿的态度也变得强硬了起来，“所以我决定，从今往后不再做数学竞赛了，我要专心和索菲亚一起组建这个俱乐部。”

“什么……！”吴平凡如同遭了雷击一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你再说一遍！”

“爸爸，我知道自己做出的选择会很让你生气，不过请您尊重我的选择，我已经是高中生了，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了。”

“你、你能负什么责！”吴平凡两眼充血，怒不可遏地望着女儿，“你倒是说说，你怎么对自己负责？”

不知怎么的，夏雪早早就嗅到了父女之间的火药味儿，并在矛盾尚未爆发的关键时刻及时出现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冷静，不管发生什么事，吵总是吵不出个结果，是不是？”

泪珠在眼眶里不住打转的女儿被夏雪牵走了，留下吴平凡一个人生闷气。不知过了多久，夏雪回来了。

“你这回可别迁就她，这孩子太不像话了。”吴平凡恶狠狠地说。

“唉，”夏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听说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都会开始反叛，处理得不好和家长的关系就会闹得非常僵。咱们也得注意这一点，毕竟她是咱们唯一的女儿嘛！不知你注意到没有，从今天的谈话来看，女儿的确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吴平凡愤愤地说，“长大了还这么不懂事，只凭自己的兴趣做事，她以为将来吃的、穿的、用的、车、房都会从天上掉下来？”

“在美国长大的孩子都是有梦的孩子嘛。”

“梦？”吴平凡冷笑一声，“你问问她梦能不能当饭吃？你再问问她光凭做梦将来会不会做出点儿能养活自己的能力！”

夏雪提醒道：“有一点你别忘了，在一开始要求女儿做数学时，你是保证过只当‘助推爸’的，也就是说，咱们有引导她的义务，但是没有强迫她的权利。”

吴平凡一摇头：“别跟我说这些，这世界上的事真的让人烦透了，烦透了。”

索菲亚所要创建的俱乐部是一个服务广大小学和初中孩童的学习俱乐部。按照她的想法，现在的孩子们过早地接触到了诸如iPhone和iPad之类的高科技产品，产生了很多社会问题：比如孩子们的视力普遍过早下降，很多人过于沉迷于游戏而影响了其他能力的发展。因此，她想依靠自己有限的能力改变这一现状。索菲亚觉得，这些高科技产品所带来的不良影响其原因并不在于产品本身，关键在于怎么正确地引导。具体做法是，把一些与自己有共同信念的同学组织起来，首先自己发掘出这些电子产品除了玩游戏之外还可以做什么更有益的事情。然后他们会用现身说法的形式向全社会推广正确合理使用电子产品的方法。索菲亚的目标很远大，她希望帮助的对象并不仅限于自己的学区，而是整个社会，让更多的美国孩童受益。

这种具有“改变世界”理念的活动当然对女儿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况且活动发起人是她自小就非常要好的朋友索菲亚。在女儿的眼中，索菲亚是个魅力十足的人：她说话极有号召力，看问题想问题都高出常人一截，最最主要的还是她敢想敢干。也许是由于父母离异的缘故，她比同龄人更为早熟，做事更为稳健。这些当然都是女儿所不能相比的，也是最吸引她参加这项活动的地方。

由于夏雪的再三告诫，吴平凡决定不拿出家长的身份来高高在上地强迫女儿做不符合自己意愿的决定，而是尽量以平起平坐的方式来以理服人。

他耐心地问女儿：这活动听上去很不错啊，让孩子们学会正确使用最新式的电子科技产品。我有一个问题，这些电子产品是谁买给那些孩子的呢，难道不是孩子们的家长吗？如果是家长买的，那么家长是引导自己孩子正确使用这些电子产品的最佳人选。拿咱们家来说，爸爸妈妈对你使用iPhone和iPad、包括上网，都有严格的限制。这才保证了你在做数学时不分心。所以，我觉得家长才是管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女儿的回答理由也很充分：我们所要开展的活动不是只针对学生，而是希望家长也一同参与的。您说的不错，假如家长能够控制孩子们使用电子产品和上网的时间，那么这些产品所产生的不良影响也许会受到控制。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很多家长是无法像您和妈妈一样做到这一点的。原因多种多样，有的是因为父母太忙：没时间管孩子，于是就把电子产品如同“安慰奶嘴”一样丢给孩子；有的是因为没耐心：孩子闹了三遍、四遍也许还能坚持，但闹了七八遍之后就烦得不行，听任孩子爱怎么就怎么；即便是在那些管得特别严的家庭中有时候孩子也会产生逆反心理：你越不让我玩，我就越是要玩。因此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可以由大人掌控的问题。

吴平凡心里一愣，怎么第一个回合就有点招架不住。他确信上述这番话一定不是女儿的原创，而是从索菲亚那里学来的。因此，自己只要坚持围绕着这个话题发展下去，总有她把索菲亚的存货掏光的时候。于是他冷冷地继续说：是啊，高科技产品已经成为社会问题了，大人们包括一些学者专家们都拿不出解决办法，你们这些高中生倒是能想出什么高招啊？

女儿回答得有理有据：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逐步引导学生和家长们把这些电子产品应用到对孩子发展有利的方向上来。这件事想要成功，就得赢得整个社会的支持。所以，我们将要以家长和学生一起参与的形式来计划我们将来的活动。要知道，引导孩子们正确使用电子产品，绝对不是孩子自己或者家长单方面的事情，要大家一起参与，全社会都来重视。只有这样问题才可能得到解决。

吴平凡挑战性地问，你们想过没有，将要参加你们俱乐部的都是些在校的高中生，我相信他们当中很多人自己都无法控制玩游戏的时间，这样的人难道有资格现身说法去说服别人？

女儿毫不示弱：正因为我们尚未成年，所以更能亲身体会游戏所具有的诱惑力，也更能发掘出那些真正能够帮助我们的应用。正因为我们尚未成年，因此由我们所发出的倡导也许更能够为小孩和他们的父母所接受，因为，我们绝不会像大人说教那样谈一通没人愿意听的大道理，也不会武断地下达各种命令。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从未成年人的角度出发，考虑他们的思想，选择最容易为他们所接受的方式。也许，未成年人的特殊身份正好为我们提供了大人所不可能具有的优势。

吴平凡暗暗吃惊，这个索菲亚着实太厉害了，自己在过去的几年中一直想给女儿灌输些人生理念，但从来也没觉得她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如今索菲亚用这些没影子的大道理忽悠她才没几天，女儿就完全成了人家的信徒！不行，这就像是在战场上争夺一个制高点一样，自己绝不能败下阵来。如果输了这一阵，以后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于是吴平凡转换话题，不谈俱乐部，而是问女儿知不知道湾区房价的行情怎么样，现今大学的学费有多贵。女儿显出很茫然的样子，说知道很贵，但是具体有多贵则不清楚。

吴平凡冷笑着说，你知道，从你出生到现在，房价和学费都已经涨了一倍都不止了。我刚来湾区的时候，五十万的独立房都觉得很贵，可现在呢，你在哪里能买得到五十万的房子？告诉你，现在你想要买到还算像样一点儿的学区房，没有一百二十万想都不要想。而且房子涨价的趋势一点儿都不在放缓。你知道现在读加州大学一年的学费加生活费要多少吗，告诉你，四万左右。四年本科，就得十六万税后的钱。你知道我们家现在交多少税吗？告诉你，基本上是爸爸妈妈辛辛苦苦每赚一块钱，有将近一半都交了税了。好，我现在问你，既然你这么有理想有抱负，要帮助社会上的人，你将来该不会想着要依靠自己的爸爸妈妈来买一套房子吧？你这么有理想有抱负，是不是也会考虑不问爸爸妈妈要一分钱自己贷款去读大学呢？

女儿沉默不语了，过了好一会才很不情愿地说，爸爸，你为什么把话题引到这毫不相干的事情上来呢？我现在读的是高中，就应该考虑高中生应该做的事情；等到了上大学的时候，我自然会考虑怎么上大学的。

吴平凡以嘲弄的口气说，你现在不考虑好，到时候就能考虑好？你以为只要不考虑，这些事以后就不会来麻烦你？告诉你吧，很多事情可以暂时不考虑，但是有一件事情你是不能不考虑的：那就是你以后怎么养活自己。因为当你成年之后，你就不能再指望找爸爸妈妈要生活费对不对，你们这些美国孩子口口声声要自立，要实现自我，可是有没有想过，在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是空的和没有意义的！

女儿毫不示弱：自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湾区的房子很贵不假，但只是靠近好学区附近的房子。在好学区之外，房价并不是那么的疯狂。为什么我们必须生活在好学区里，为了承担好学区高额的房价而不得不加班加点地工作，为了让子女也能够生活在好学区里就逼他们好好读书、考名校。说来说去，人生的所有意义难道就在于生活在好学区当中吗？我有限的能力也许不能让我在好学区里体面地生活；但是我坚定地相信，假如不是非得生活在好学区里面，我完全能够很好地自立。

吴平凡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一向不怎么顶撞自己的女儿，今天怎么大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弄得自己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想来想去都明白了，这些想法其实都是从索菲亚那里继承来的。的确，索菲亚是个非常有个性的孩子，思想也非常成熟，于是也特别能忽悠像女儿这般单纯的孩子。女儿少不经事，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最容易受这种表面上高大上概念的盅惑。

他板着脸，问女儿这个俱乐部建立起来之后，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女儿摇着头，表示不理解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吴平凡并不做答，而是很耐心地问女儿知道多少二战的著名将领。女儿掰着手指头说出了巴顿、艾森豪威尔、麦克阿瑟、蒙哥马利几个名字。吴平凡继续问女儿知不知道这些将领副手的名字，女儿摇头说不知。吴平凡居高临下地总结道，我要你知道的就是这个道理。像巴顿、蒙哥马利这些名垂千古的军事大将，其副手的名字尚且没人记得住；你们这个小小的俱乐部即使成功了，外界谁会关心在里面做具体事情的人呢？到时候受益的，恐怕只有索菲亚这个创建者吧。假如她在申请大学的材料中写自己是俱乐部的创始人，那么大学招生官方面肯定会觉得她非常具有领导才能。而你们这些人家手下的小喽啰，不管在材料中写什么，招生官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女儿以非常反感的口气说，我们决定做这件事，一是出于朋友情谊，二是觉得它有意义，值得做，从来没有考虑过谁能从中获得多少利益的问题。

吴平凡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不断下沉。看来想从道理上说服女儿已经不大可能。可是，道理上讲不通的事情，难道强制会起作用吗？

他几乎是用哀婉的语调说，女儿啊，两年前爸爸帮助你学习数学，多不容易啊。你看，你比别人起步晚了很多，但是你追赶得非常快，你知道爸爸在这件事情上花了多大心血吗？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换了任何其他一位家长，没有人会这样手把手地帮你。直到今天，爸爸依然是在用商量的方式来和你讨论事情。如果你不知道一般的华人家长是怎样管教子女的话，可以向你们数学俱乐部里的人打听打听。实话告诉你吧，大多数华人家长在遇到类似你今天面对的问题时，基本上都会武断地代替子女做出决定，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爸爸一直在为自己的做法感到骄傲：第一，爸爸并不是典型的中国式父母，为子女把未来的一切都设计好；第二，爸爸也不是对子女的未来毫不关心，那样同样是失职的表现。所以爸爸今天想要听到你的真心话，那就是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在你那里都得不到半点儿认同呢？

女儿也异常诚恳地说，爸爸，你的确是一位好爸爸。这些年你帮着我学数学，取得了这么好的名次，我从心里感激你。但是，现在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今后的事情可以试着自己做决定了，希望你能够给我独自成长的空间。

吴平凡哑口无言了，停了半晌，才算找出一句能够应答的话：即使你决定帮助索菲亚，也用不着完全放弃数学呀，你可以一边坚持学习数学，一边帮她创建俱乐部。难道非得把好不容易才学好的数学完全扔掉，才能把俱乐部办好吗？

女人的回答亦充满深情：爸爸，我当然可以这么答应你。可是我心里清楚，创建俱乐部，有很多很多具体的工作要做，索菲亚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忙得过来。我知道自己一旦投入进去，就会把所有的精力都放进去，到时候，肯定会影响数学考试的。如果我不宣布现在放弃数学，到时候考出 不好的成绩，会使您更加失望的。所以我想，与其许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不如现在就做出明智的选择。不然，到时候失望的不止是你和妈妈，连我自己也会不好受的。

吴平凡只感觉怒火中烧，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京剧中的猛张飞或者程咬金，学他们的叫板哇呀呀怪叫几声。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淘气而从父母那里挨过的无数耳光，他心中便愤愤不平：美国社会竟然不允许父母在孩子蛮不讲理的时候用体罚来管教他们，真是太没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