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在读书时候的一段往事了。有一天,跟我很要好的同学Darcy兴致勃勃地告诉我,电影院近日在上映一部中国电影,她和另一个同学Colleen想去看。但她们特别想让我也去,这样看完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她们好奇中国人如何看自己的电影。说实话我对她们的建议完全不感兴趣。Darcy和Colleen都是跟我年龄相差无几的年轻单身。她们对我一半好奇,一半喜欢,觉得我可以跟她们玩到一块儿。我却在巨大的生活和学业压力面前"少年老成"了。我更感动于Rachel处处散发的近乎母爱般的充满关怀和温暖的友谊。与Rachel 的成熟体贴,善解人意相比,同龄人的结伴娱乐显得寡淡肤浅了。我正在为难,企图构思推辞时,Colleen也过来游说,她搂着我热情地说:"思韵,我太想听听你的观后感了,我都给你买好票了,是我请客!"哎哟!这还真不好推了!
那是在第一学年,我尚未搬入Rachel家。放学后我没有回到合租的公寓,而是和Darcy一起步行来到Colleen的公寓。Colleen独自租了一个studio,我环顾她的家,很羡慕她有独立而不受干扰的住宿空间。Colleen 一边飞快地做饭,一边与我们谈笑风生。她说:"你看我们这里,多是"乏味的"白人,我们也想了解不同的文化呢!"我记得她做的是蔬菜炒鸡胸肉丁,她用的是butter,butter 热化后还放了切片大蒜。她说:"妈妈说,好女孩不能吃太多的蒜,可我就喜欢!"她的性格跟她的烹饪一样豪放。
吃饱喝足后我们去看电影了。我已经知道要看的是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英文翻成Raise the Red Lantern。这是我第一次看张艺谋的片子。在国内时听说过获奖的"红高粱",看过的大学同学告诉我说"恶心死了",加上我原本偏西化的审美倾向,我没有去猎奇。这次我决定不带偏见去认真欣赏这部电影,不要辜负同学一片热情。可是人的从心而出的喜恶是不由自己的。我不喜欢。为什么有的人对存在过的阴暗如此津津乐道。表面看,看的是深刻揭露,其实是贩卖丑恶乐此不疲。
看完电影意犹未尽的Colleen又把我们拉回她的住所,煮上咖啡,端出冰箱里的甜点,正式开始讨论会了。她们一会儿说女主角漂亮性感,一会儿说中国女人如何在竞争中学到了取悦男人的秘笈,一会儿说中国男女自古的不平等如何神秘莫测,全是不知所云。Darcy告诉我,她还看过"菊豆",也是太有意思了!最后她俩一起望着我,想听我对本族文化的自我评价。我说这个导演不是我的那盘菜。我自幼生长在大城市,他的作品所反映的中国我从未见过,经历过。我的家庭往上追溯4代都没有妻妾成群。我的奶奶,外婆都是职业女性,坦荡自强,不靠什么秘笈取悦男人。她们教导我们也是同样的自尊自强自爱的价值观。你们说女主角漂亮啥的,我也看不出来。一个在压抑人性的环境下的扭曲的灵魂跟美是不相干的。我对"美"的定义定位是苛刻不妥协的。电影里的故事在中国某地区某时代肯定存在,只是我不知道细细描绘如此"生态"的意义何在。我是固执地只想去追寻"善"的。我对奇风异俗没有兴趣追猎,我的口味清淡唯美。她俩听得一愣一愣的。
平心而论,对比那些教育程度低下,无知却自大的某类西人,Darcy和Colleen 是聪颖甜美,心智开放的。她们是她们族裔里的creme de la creme。但我缺乏足够的耐心去迎合她们过于宽广的"理解"和不分高低的"善良"。如果她们对中国女人裹小脚都没有偏见,而试图去理解出个"神秘含义",我是决不奉陪的。耶稣都从来不是只讲"爱"的,面对"罪",他该斥责时大声疾呼,该掀桌子毫不迟疑。
我今天在写这段时依然在反复自问: 我拿一个出身于江南都市的书香之家的我的审美去审视从小在饥饿折磨下挣扎成长的莫言的作品,是不是缺乏"同理",也是无知? 可是我不喜欢的远远不只是中国那个叫做"高密"的地方的乡俗。"红灯笼"是南方作家苏童的,我还是不喜欢。如果说"高密"的丑陋要怪罪贫穷,那"红灯笼"里并不穷苦,而是富了就换成富的扭曲。我看不下去中华第一名著"红楼梦"亦是如此。如果因为"高密"太穷苦,所以男女只配野合,那富贵如大观园呢,里面不是照样"偷盗的偷盗,猥琐的猥琐"吗?!对不起,我还是去追随"简爱"了,我克制不了自己的"傲慢与偏见"。
在多伦多那些年的单身岁月里,不止一个西人男士在试图取悦我时,特意拿"喜欢东方文化"做突破口。我对这样的表白是警惕的,他们如此的讨巧也往往是适得其反的。我疑心他们感兴趣的恰恰是我最憎恶的糟粕,而中华文化里博大精深的美好他们又知之多少?! 中国古人除了讲"情"还讲"义",这个我看重的"义"字就不好解释,却是中国人多能意会的。还有"士为知己者死",还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还有"先天下之忧而忧",还有"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还有"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还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等等的列之不尽。即使喧闹污浊的大观园我看不惯,我却分明在看越剧电影"红楼梦"时泪流满面,不能自己。那未被色欲污染,超脱功利网罗的纯美的宝黛之恋是动人的。要真正理解黛玉之美估计对西人是极具挑战的。宝黛之恋最动人的地方就是: 这么一个小众难懂,又拒绝适应妥协的黛玉,竟然有胭脂堆里的宝玉真正懂她,重她。这种"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多么大的恩情。众里寻她,知难而上,得多么"懂"才会觉得"值"。
中国文化里深藏的精美在世界市场上自然也符合"曲高和寡"的规律,而那些重口味的糟粕,那些争先献丑,奇情怪恋,飞檐走壁,功夫武打,如同所有通俗的迎合,不奇怪地大行其道,频频走马灯于琳琅满目的世界奖台。西人的奖台,如同文学城的点击率,拒绝下里巴人的,都不必太介意。我近日偶读张中行先生写的"北平的庙会"一文,才知道其实百姓的起居,草根的生计都满含哲理智慧,都可以写出诗情画意,阳春白雪。原来以为是全感性的,纯个人的发自内心的喜恶,或贴近共鸣,或厌斥不屑,却都是能最终寻到理性的根源: 不是物质的贫富,而是精神的贵贱。我对自己的"偏见",释然欣会。
我从两个女儿自幼儿园即始的大量的阅读,而且越来越丰富繁重的阅读中体会到,她们骨血里定是英语世界带来的滋养为主,尽管我也给她们讲"司马光砸缸","曹冲称象"和"孔融让梨"。同样,我也不该轻看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消磨过的时光,除了批判扬弃,也要感恩不忘曾经的滋养。那真正融于我的生命里的文化是"雾里看花"的外人怎么也不会理解的东西,也是最终让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东西。
同感啊!
记得菲儿写过女性割礼的文章,中国女人的小脚也同样是对女性健康体魄的摧残吧?!
我看你的感觉,就好像在看我自己。真的,我觉得咱俩几乎就是一个人。你关注的问题,你喜欢的精神气质,和我极为相似,反正我是这么看的。你的文风简直就是比着我的口味来的。唯一不同的是你更纯粹于精神,我更世俗一点,更杂一点。我看你基本上就是在看一个信了教的我自己。:) 所以我才那么笃定的认为你一定会喜欢《红高粱》。你也不用特意去看,碰上了别抵触就好。不喜欢也没关系,你早晚会喜欢的。闫同志不是说嘛,自我发现是一个过程,我可以耐心等待你发现你其实跟我一样的那一天 :)
建议大家去读波城最新的秋语文章,建议波城自荐置顶此文。通篇都是散文诗。
只是太过恣意纵情,我会疑心是不是还是缺失了宗教的点拨和洗礼。毕竟"凡事都可行,但不都造就人"。我也有我保守的一面,我是情愿被基督"捆绑",只求基督里的"自由"的。
谢宁宁知遇之恩。我还是要去看看"红高粱"。
阎兄今天关于女性成长的文章真好。尤其你说,在今天,即使找不到理想的另一半,女性也有机会自我强大。你是真正看重女性了。
张艺谋早期的电影我还都比较喜欢,我喜欢他摄影对人视觉的冲击,他来上海是朋友接待的。对于妻妾成群,小脚女人这样的题材我不觉得陌生,自己就有好几个外婆,而为了《雪花与密扇》我曾经和美国人大大地争论过。
呵呵,思韵这里用的耶稣例子我不完全认同。
简宁宁写了一篇很好的影评。不过依我看,你还是不会喜欢红高粱,原因如上。
其实不管故事的背景怎么设置, 它很多时候只是表达的一个载体, 在一些特别的背景之下, 对人性某些方面的表达确实要容易和鲜明的多。
张艺谋的东西引起你的反感我能理解。他过于借助外在环境来帮助他表现戏剧的张力,形式大于内容。他一定得把外景全都刷成红色才能表现女主角命运的窒息感。他缺乏那种在不动声色中暗涛汹涌的功力。所以他从来都拍不好都市人的情感。同时,我认为他的暴享大名把第五代的风气带歪了 :) 带的全部过于注重形式。不过《红高粱》真心不错。如果你现在去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联系圣经寻思得知,义,应该是一种不变的情,一种由理智支配的情,不因对方的长相、年龄、教育背景和社会地位的差异或改变而移情。普通人的爱情、友情都容易改变,唯有义是不改变的。上帝对人的爱永不改变,所以,他把对他的爱也不改变的人称作“义人”。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