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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捧起你的脸》第十四章:绝处逢生(4)

(2016-05-23 01:00:40)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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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绝处逢生(4)

谭溪来病房的次数增多了。心里隔阂淡化后,春生感觉老太太不仅见识多广,而且非常风趣。他不再用全部心思去阿谀奉承,那样很累。春生开始盼望和喜欢与谭溪的交谈。

因为协和医院的床位很紧张,许多科室与附近较小的医院合作成立联合体,协和派医生轮流去查房,协助处理转过来的病人,也为科里挣点外快。春生病情改善没有太大的危险后,转到附近的一家能做血液透析的联合体医院。

好几天没看到谭溪,春生又开始提心吊胆。会不会自己放松了警惕,哪点不小心又惹老太太不悦?或者,或者……想到医疗费用,春生不寒而栗。宋院长家就是再有钱也不可能无休止地资助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病人,他们夫妇这么慷慨相助,主要是因为感动,因为同跃哥和柳青姐奋不顾身将他们宝贵的脏器献给我。可是感动只是一种短期的情绪变化,不会一直保持不变。还有,谁能保证永远荣华富贵,万一他们经济上也出现问题呢?

由于夜里失眠,春生困,上午躺在床上打吊针时睡着了。春生做了一个恶梦,梦中他和实习护士吵架被老太太撞见,谭溪怒斥他:“不知好歹的东西,以后我们不管你了。”春生吓得跪在谭溪脚下求饶:“伯母,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以后天天让实习护士扎针。”

谭溪正好走进病房,听到春生的梦话。她愣愣地看着睡梦中的少年,心中隐隐作痛。天气热,加上惊恐,春生满身是汗,病号服被汗水浸湿了。谭溪取了床底下的脸盆,走出病房。她端了一盆水回到病房时,春生已经醒来。见到老太太,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又惊、又喜、又怕。

谭溪说:“瞧你这一身汗,把衣服脱了吧,我帮你擦擦身子。”

“不用了,伯母,等打完吊针我自己能行。”

“别不好意思,我只是给你擦擦上身。”

春生的脸红了,并不是因为害怕暴露身体。此刻他联想起第一次手术前备皮时出丑,与同跃大闹。当时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也脸红,现在突然想起,那天他也要作术前准备,需要护士备皮。哥哥那么害羞、脸皮薄,不定出什么丑。哈哈,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并非我一人身遭不测。有哥哥陪绑、作垫背的,春生的心理得到满足。

春生经历两次肾移植手术,两次移植失败的肾脏切除手术,还有几次为血液透析进手术室作动静脉漏,动静脉插管等。为减少细菌污染,协和医院要求特别严,任何操作只要在手术室里进行,哪怕拔一个指甲,患者必须脱得一丝不挂推进去。现在他是老战士了,早就麻木不仁,常常像一个旁人,只不过帮助大夫或护士暴露和挪动那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躯体。

谭溪帮春生脱去上衣,拧干毛巾给他擦汗。这个瘦弱的少年,皮下一点脂肪也没有。双侧下腹部两条长长的刀口,每一条刀口下都经历了肾脏移植和切掉移植肾脏的两次手术。切除肾脏时,大夫先将上次手术细长刀口疤痕切除,于同样位置施行手术。远处一看左右各只有一条刀口,仔细观察新旧交错的缝线痕迹分明告诉你这里不止一次手术。为透析需要动静脉插管或造瘘,春生的双肘弯和前臂留下数处手术疤痕。他的双臂、手背还有无数次静脉输液扎针的痕迹。

老人慢慢地、轻柔地擦拭这具千创百孔的身体,心里充满了怜悯,这孩子,遭了多少罪啊。

忽然,谭溪发现男孩哭了。春生的一只手背遮住双眼,可怎么挡得住哗哗流淌的泪水。少年极力压制自己不让哭出声,这一来收缩绷紧的腹肌随着无声的哭泣不停地颤动。谭溪鼻子一酸,赶紧转过脸,假装没看见,端起水盆离开。

谭溪呆呆地站在水房,这一刻她明白了为什么要苛求这样一个从小没爹没妈、一直为基本温饱和生存苦苦挣扎的孩子,因为她是恨自己,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这个才高气傲的女人,从中学起就一直被不断的成功和赞誉簇拥。美满的家庭、丈夫的成就更为她锦上添花。1957年的反右运动,面对指责和审查,谭溪起初的反应是愤怒不屑、以理力争。师生中已经有人划了右派,北大传来的消息惊心怵目,冷静下来的谭溪认识到只有两种选择:屈辱或毁灭。如果只毁灭她一人,谭溪或许不会选择屈辱。然而一旦打成右派,还可能株连她的儿女和丈夫。最糟糕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毁灭自己也跳脱不了屈辱。她屈服了,转而将全部的智慧、精力和时间用来逃脱右派的命运。

谭溪像是换了一个人,开始做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她避重就轻,向领导做了“深刻”的检查。她也学着对上奉承,对下收买人心,和小市民一样和同事聊家长里短,打探有用的消息。谭溪终于顺藤摸瓜打听到对她发难的始作俑者是她平日最瞧不起的副手、文学系的张副主任。明白他垂涎主任的位置,趁着运动落井下石。谭溪毫不犹豫,向领导表达辞去文学系主任和学校职称评定委员会副主任意愿。谭溪满脸堆笑与她的仇敌套近乎,得知张副主任的老婆患有慢性子宫附件炎,久治不见效,她主动提出帮他妻子找赫赫有名的林巧稚大夫看病。

林巧稚在中央首长夫人中的人气极高,人缘甚好。北戴河会议时与几十位最高首长的夫人合影,她被安排在前排正中。谭溪求助这位私交甚密的大姐,一方面是讨好张副主任,找名医为他妻子治病,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向大姐诉苦衷,期望她通过有关部门的首长夫人施加影响。

谭溪清高,事业心又强,除了至爱亲朋,很少参与丈夫的社交。宋思彥和林巧稚一样与很多大人物关系密切,然而远水救不了近渴。丈夫在苏联数个城市好几家医院考察,那时的通信技术有限,长途联络很困难。她要尽最大的努力,拖延学校的结论,等待丈夫回国后出现转机。谭溪凭自己的印象选定找丈夫看过病的两位政府相关官员,厚着脸皮去拜访他们。她的努力有了成效,张副主任的攻势明显减弱,更有高层官员发话了:反右派对华侨要区别对待,多从正面帮助引导;周总理当年对谭溪夫妇放弃美国的优越工作和生活条件,毅然回归祖国的爱国精神高度赞扬...... 

谭溪逃过了打成右派的厄运,从此夹着尾巴做人。这一段磨难成了她永远埋藏心底的伤痛,对谁都不愿提及。除此之外,她还有深深的愧疚,整天忙于自我开脱,忽略了关心女儿,酿成终身无法弥补的遗憾。

谭溪回到病房后帮春生穿好衣服,和蔼地问他:“转院到这里还习惯吗?”

“太习惯了,我一人一间病房,还有娱乐室,可以下棋、打扑克、看电视,简直就像天堂。”

听了男孩的话,谭溪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嘲笑,但是表情很怡悦。每次和老太太在一起春生都会密切观察她的脸色和眼神变化,春生已经感觉到现在老太太对他的讨好不仅不反感,反而很享受。春生的话不完全是表达感激和恭维。联合体医院常有空床,他住两人间小病房,另外一张病床正空着。这里病人的病情都比较轻,病房管理也不像协和那么严,大大方便了病友之间的交流和娱乐。即使春生现在能够生活自理,谭溪还是像在协和医院一样另外雇佣计时护工照顾春生。

谭溪问:“将来长大了,你想做什么?”

还有将来?还能长大?对春生来说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哥哥因为他的病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同跃来信说如果寒假没有时间,明年暑假一定会回国看他。春生担心自己活不了那么长,能够再见哥哥一面是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春生从小就是一个喜欢做白日梦的孩子,就算是过过嘴瘾,又何乐而不为。

春生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伯母一样,当作家,写小说,写剧本。”

“想不想在北京念书?”

“想啊。”不过这太离谱了,春生又补充一句:“只能在夜里想。”

“为什么?”

“夜里做梦的时候想呀。”

“你现在还没有成年,如果我们收养你,你就能在北京读书。你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有这等好事,美死我了。”随着与谭溪交流增多,春生注意到老太太开始喜欢和他开玩笑,这让他们的关系亲近了许多。春生求之不得,恨不能变成孙悟空,使出全身解数去博得老太太开心。此刻春生只当老太太逗他玩,于是煞有介事地迎合她。“伯母,那以后我怎么称呼你们呀?”

“叫我们姥姥姥爷。”

“姥姥姥爷。”这种称呼好怪,春生嘿嘿一笑。“就是外婆、外公吧?北京人真逗。可是为什么不叫爷爷、奶奶?”

谭溪想了想说:“姥姥可是很疼外孙的哟,你不喜欢吗??”

“喜欢、喜欢,姥姥最好,姥姥最亲,我最喜欢姥姥。”

马屁精,谭溪无声笑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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