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鞍河,是个镇子,在北京西郊的西山。那里的一座山峰,叫“六郎转塔”,相传是关于杨家将的一处古迹。一条正在修建的公路,从中南海过来,通向西山前线指挥部,“一号命令”的通电就从那里发出。
1971年暑假,我和二哥从沙洋回过北京,我到过当时的北鞍河公社北鞍河大队,我去妈妈的干校玩了一个星期。这里是海淀区教育局的干校,我见到京工附中,铁道附中,19中以及“八一”学校等等周边中学的老师,都在忙着采石修那条战备路。京工附中的周老师,方方的腮帮子透着果断坚毅,身材矮壮动作敏捷,他是个复员军人,在干校任副连长,连长好像是工军宣队的。妈妈在这里负责后勤,烧开水送到工地。
工间休息,大家唱歌,轮流表演节目。我朗诵了妈妈帮我改的诗,当头第一句:
“我来干校看妈妈,一齐来修战备路!”
“你也是现役“五七”战士,我们在北京是地方部队,你到了湖北,是野战军。”下边,铁道附中的宁阿姨开玩笑地说。宁阿姨的老公是北京外国语学院的,干校也在沙洋。
西山的夏天,早晚凉意很重。周围村子的墙上,用白石灰画了许多圈圈,说是防狼,因为狼看了会头晕,以为人设了埋伏,知难而退。山坡后边有个村子,里面有二姐70届19中的同学在那里插队,那些是没有招工做“八大员”的初中毕业生。民族学院的子弟,有大林,小俐,还有后来在秦城监狱名震遐迩的大献。大晌午,我进到他们青年点儿。大献爬在炕上,卷着黑黢黢的被子看书,地下堆了几个洗脸盆,有的还存着半盆黑水。
1973年2月入学,我念京工附中初一,宁阿姨的大儿子T.N.,是同年级六班的同学。有一次他和同学打架,周老师立即召集全年级开批判会,给T.N.拔份儿!我心里深知,周老师是看在干校战友的袍泽情分上,该出手时就出手。初三放暑假,组织团员学习哲学,孔老师浓重的南方口音和枯燥的讲座话题,实在不是蒸笼一样的教室里可以吞咽得下去的东西。我埋头记着笔记,孔老师在讲黑格尔的辩证法。周老师总结时,批评其他人怕热,不好好听;把我拎了出来,表扬!唉,何苦来是又何必,我都不去认他这个干校战友,他却非要把我当战友的儿子来当榜样去树立。
1978年高考,我被武汉水运工程学院录取。10月,我回到了离开六年的湖北。接新生的卡车,把行李卸下,堆在教学楼前。动力系的吴老师,40多岁的戴眼镜讲师,推着个木板车,早已等候多时。看着他熟练地稳稳推着一满车行李,安顿同学们去宿舍,我断定他去过干校,经历了劳动锻炼。
同班同学老聂是南昌人,考上大学前是拖轮上的水手,拖着各式各样的驳船,往来鄱阳湖与长江上的各个码头。他现在是工程热物理研究所的学术权威,已经是中关村20多年的老能民了。1979年的春天,我和老聂在宿舍里听美国之音。那天收音机一开,罕见的,美国之音里扑面而来一段中国话:“钱先生的《围城》是站得住的,40年代站得住,今天也是站得住的,像儒林外史,再过500年,在中国文学史,甚至世界文学史上,都是站得住的。”说话的,是美国汉学家夏志清教授。原来,社科院代表团当时正访问美国,抓家台干校的费老爷子,也是代表团成员,与钱先生在美国住同一房间。对于夏教授的如此赞誉,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如此的骄人成绩,对于我辈如此地孤陋寡闻,当时非常诧异。1981年,不仅读到钱先生写的《围城》,还读到了钱夫人写的《干校六记》。
2008年,世界航运市场的天文大潮,登峰造极。中国造船厂的船位,甚至造机厂的机位,乃至船舶主机曲轴的毛坯,一时间都变得非常稀缺。散货船的日租金,飙升到一美元一吨一天。中远33年的老船“华铜海"轮要退役,开价卖1700万美元,我到黄埔港上船一看,八个农民企业买家正在竞相抬价抢购。在我眼里,那不过已经是一堆废钢,拆船价值也就是500万美元。造一条七万吨的巴拿马型散货船,会有着五千万美元的超高报价,可是算下来两年就还本,五年赚回另一条船。所有船东,都毫不犹豫地踊跃下订单。银行和形形色色的投机人,翻江蹈海掏钱造船。牙科医生,律师,地产商,渔民,纷纷集资,造船或是买船,买不到船就买船厂,再不行就投资兴建船厂。一时间在沿海沿长江地区,“绿地农民船厂”应运而生。农民企业家对着岸边一片沼泽地努努嘴,说那里将是个造万吨轮的新船厂,居然希腊或是意大利船东就真的下订单。足见国有正规造船厂的船位,当时何等精贵。
这一天,彩旗飘扬,高朋满座。上海外高桥船厂,美国华人船东赵老板的好望角型散货船,正在举行下水仪式。他特意邀请了自己的安徽同乡,参加典礼。主席台上,赵老板引荐香港船东四老板给肖总,大家礼节性地握手。忽然,四老板弱弱地问肖总,“还记得我吗?在干校?我们一起劳动。”当年的年轻人一下子认出了彼此,冰冷的商场初识寒暄,转瞬间变成了热烈的战友重逢。顺水推舟,不仅船位有了,四老板还入股船厂,成了超大国企的境外股东。
2015年就要过去,我坐在家里,“偷得浮生半日闲”,看着窗外钓鱼翁山下波平如镜的将军澳海湾,一边敲着键盘,将这一段文字 “写在人生边上”,一边思考着问自己,下干校的影响,到底还会有多久?抓家台的小伙伴,大强(回族),王广大,铃铃(回族),辚辚(回族),军军(高山族),莉莉,雪人(朝鲜族),萍萍(藏族), 他们今年六月就结队回去了。原来那个地方,对大家是一样地牵挂,难以忘记。当年没有跟着他们的父亲一齐去抓家台的小学同学,少爷和三儿,也跟着一起跑去了。已经奔六十的年纪,他们还是要去看一看,被我们吹得神乎其神的抓家台,到底什么样儿?这次回去,激活了我的笔,一口气,写了《抓家台》,《广华寺》,《考烟房》,《劳与作》,《“龙须沟”》,《逛武汉》,《八路军》,《打拍子》,《回北京》,到这一篇《北鞍河》,我已经写了十篇随笔。
有小伙伴说,回趟抓家台,是为了放下,忘记。又有小伙伴说,40年来,经常梦到抓家台,这次去看过以后,不再梦这一段了。第三个小伙伴,给我发了个段子,说几个有钱人聚在一起谈梦想,都说挣够几千万,买一个农庄,养鸡鸭养牛羊,闲了就下地种菜,打鸟钓鱼。抓家台出来的人一听,说那我还奋斗个屁呀,43年前,我们就过这样的日子!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抓家台刻在我们这些人脑子里的记忆,始终无法抹去。我的随笔,也许毫无意义,但是起码可以与几个奔向花甲之年的发小们分享,或者是留给后人,寻踪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