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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记忆的闸门被不经意打开,一发不可收拾,把我带回那座尘封的老房子,又看到端坐在炕头上的她... ...
她是我爷爷的母亲,我叫她“老奶奶”。她住在老房子最大的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有整整一面墙的大通炕,而她,就日复一日地坐在那个炕头上。
老奶奶是一位裹过小脚的老太太,但她个子高,骨架大,并不瘦弱。用我们老家的话说,是个“很排场”的老太太——身板挺直,面容端庄,气质体面。她头发总是盘得整整齐齐,打扮得干干净净。她不下地干活,却总是坐在炕上,看起来气色很好。那炕成了她的天地,她的王国。
她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每天,奶奶会把做好的饭菜亲自端到她炕头上。炕上堆着一大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炕头靠墙,干净温暖。爷爷奶奶带着我和弟弟睡在隔壁屋子里,空间远不如她住的那间大。她在那炕上,度过了生命最后的岁月,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没有离开那铺通炕。
小时候,我的任务之一就是每天给老奶奶端尿盆。那时我还小,却早早知道“孝顺”这个词的意义。她很感动,说我懂事。有一次,爷爷奶奶下地干活去了,她偷偷用小铁勺在蜂窝煤炉上给我煮了个鸡蛋,还没煮到全熟,七八分火候就急急忙忙让我吃了。那是我记忆中最特别的一个鸡蛋,也是我和她之间某种无言亲密的见证。
她其实是典型的封建礼教下熬成婆的婆婆。听家里人讲,她年轻时对待儿媳十分苛刻。爷爷一共娶过三房太太,头两位都是被她逼走或被她逼垮的。爷爷的第一任太太,听说长得漂亮又能干,却因为得不到老奶奶的欢心,被逼着写下休书赶走;第二任太太也就是我爸爸和姑姑的妈妈,我的亲奶奶,性格柔弱、逆来顺受,长期被老奶奶压制,郁郁寡欢,二十几岁就患上肺结核去世了。
直到爷爷迎娶了我现在叫“奶奶”的那一位——我真正亲近、从小把我看大的那位奶奶,老奶奶的“统治”才被慢慢打破。奶奶是爷爷从外村带回来的,性格泼辣,能干利落,不畏强势。她照顾老奶奶,也敢顶撞她,成了唯一一个能让老太太闭嘴的人。从那以后,老奶奶虽然依旧高坐炕头,却少了指手画脚的力气,多了被照料的安静和安详。
老奶奶活得长,八十多岁去世。她在世时,几乎没有得过什么大病。最后几年,身体虽然逐渐虚弱,但依旧精神矍铄,只是在炕头上偶尔打点滴。她就这样,在家人的照顾下平静地老去。奶奶每日三餐亲送,像对待一尊祖像一样把她供在炕上,也让她的气色一直都好。我从没见过她真正虚弱的样子。
小时候,我还用奶奶纺的棉线,给老奶奶织过一条裤腰带。那是我第一次拿针线做东西送人。她收到以后爱不释手,天天用着,嘴里总说着我这小孙女真乖真巧。
还有一个小小的记忆片段,一直印在我心里:爷爷那时是村里的会计,大队会议经常在我们家院子里开到很晚。夜深了,老奶奶就会隔着窗户朝院子里喊爷爷和大队支书的名字:“这么晚了,你们还聊什么呀?赶快睡觉吧!”我常常是在她一遍遍的催促声中,进入梦乡的。
那几年我们家乡常有地震,爷爷在院里搭了个地震棚,全家都睡在外面。只有老奶奶不肯出来,她说:“我这把年纪了,死就死了,躺在炕上舒服。”她从不掩饰对死亡的平静态度,也许是因为她在炕头上已活得足够久,够安稳。
她的一生没有远行,没有变化,没有跌宕。她的后半生都在那铺炕上,在炕头的一隅看四季更替、日子流转。她的生活如同那被褥一般,被叠得整齐、铺得安稳。
如今再回忆起她,我的脑海里是冬日的午后,她坐在炕头上,闭着眼,不知是在打坐,在思考,还是在回忆。阳光透过方格的窗棂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在脑后盘成低低的髻,我们老家把这种发髻叫作“纂”。她身形高大而庄重,神情安详。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闭着眼睛,仿佛在游历一个我们无法抵达的世界... ...
同感麦子和暖冬!我也记得好秋奶奶的王府文。两个奶奶都令人印象深刻,鲜活生动。没想到这个奶奶还管住了老奶奶!:)“好秋打小就懂事,无论奶奶还是老奶奶都宠你。” 片片也配得好!好秋是奶奶的心中宝,有这么多的回忆,美好!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闭着眼睛,仿佛在游历一个我们无法抵达的世界”,外面的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已经进入一种通透境界的感觉。
谢你分享你的故事,我喜欢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