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魔幻现实主义的警醒之作
——读冯知明《四十岁的一对指甲》
渡 之
读冯知明的小说《四十岁的一对指甲》,是一次精疲力竭精神和肉体的旅行,就像历经艰辛走过四十年的旅程,发现回到了自己一直想要逃离的起点。这种疲惫的绝望无以言说。
《指甲》通过主人公敏从乡村到城市的寻梦之旅记录了一个游离在城市和乡村文化边缘人的遭遇——观察和各种身不由己。敏自1970年代以来的生存状态是他那一代人的自我挣扎和被时代操控的记录。以外婆贞之的民间信仰与风靡一时的气功大师斗智斗法,作品呈现出改革开放之初中国的时代风貌。主角敏的生命中,相遇的每一个女性的形象以及她们所展示的个性,是对当代社会芸芸众生生存状态的实录。最值得一提的是,姑妈红是一个着墨不多,但是最为生动,真实和具有活力的人物和形象,她的命运的起落是时代政治变化的象征和记录。在表现形式上,尽管通篇写的的巫术,气功和斗法,《指甲》无疑是一篇现实主义的作品,而魔幻是社会现实最为真实的表达。
1.敏和他同时代人的生存状态:挣扎与控制
主人公敏的人生榜样和力量是于连,一个努力想通过社会阶层的上升来改变自己命运的农村青年。他生逢其时,因为当他决定要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也是中国社会阶层流动最为自由的时候。离开令他失望和窒息的故乡,他努力想进入新闻界实现自己思想和言论表达的自由,他的梦想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被现实击穿,生存的挣扎扭曲了他的理想。他缺乏追寻理想的意志和努力,游走在文字的边缘用拼凑新闻,低俗的热门话题“第三者”和他人的思想来谋取一日三餐。
面对现实谋取生存不是悲哀的人生选择,最为悲惨的人生境况是自以为自由的人生其实是一直操纵在他人的手中。敏的一生和他的梦想,努力、挣扎以及爱情都是被操纵的。
首先是他的外婆贞之。因为外婆贞之认定她的“聪明儿”是文曲星或者有可能成为文曲星,敏开始赋予自己的人生以理想和意义。而贞之赠与敏的护身符则是对敏如影随形的操控与限制。为了满足外婆坐“大龙船”的欲望,敏屈服于“大师”,并甘愿与大师作灵魂的交易。外婆贞之主宰着敏的行动和灵魂,无论他觉得贞之的言行如何的不可接受,他的选择永远是合理化贞之的荒谬,容忍贞之的无理,接受贞之的要求。对于荒唐和无知的妥协,尤其是来源于血缘和权威的无理要求的妥协,一直都是中国社会进步维艰的重要障碍。不知冯知明在对敏和外婆关系的描述是否刻意为之,但是他对中国社会这种病态关系的根源以及延续敏锐的观察和直觉具有深度启发意义。
如果说贞之对敏是来自血缘关系的控制,姑妈红对敏人生的影响与操控则是政治的,社会的和时代的。她是砍断敏和过去牵连最为巨大的力量。在姑妈红的控制下,敏有着短暂的优越的学生生活;同样在姑妈红的纵容之下,敏不顾故乡村民的反对,砍倒了村子里的千年老树。它是政治操控下的无知,狂热和暴力对文化,传统以及人和自然联系的最为残忍的毁灭。他们断绝了自己和故土的联系,游离于自己的乡土和文化之外,却又在日益现代化的城市找不到落脚之处。敏这一代人的离乡背井,是继1950年代乡绅阶层消失之后对中国乡村文化和社会结构的最后一次毁灭性的摧残,并使其完全丧失了自我恢复的功能。政治和无根的信仰在以姑妈红为代表的一群人手上变成了上帝之手,无情的操纵和控制着最为无知的年轻一代,使得他们成为像敏一样灵魂和身体无处安放的边缘人,同时也把中国两千年文化的源头和血脉斩断坑绝。
然而造成敏人生边缘状态最根本的原因并不是他生命中几个女性对他的控制,而是他自愿把自己放置他们的操控之下。他与生俱来的懦弱,首鼠两端,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明确的人生目标使他成为最为理想的被控制的目标和对象。最重要的是,敏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是他和他那一代人的象征,同时也是他那一代人的命运。
终其一生,在极少的状态下,敏想到过要主宰自己的人生和命运,他也从来没有主动建立一段和任何人的健康关系。他有过四段恋情,中学女同学姣是在他失势和走投无路时唯一给过他安慰的人,是她在他最困难时告诉他“不要怕”,给他鼓励的人。当她告诉敏她被逼嫁人时,他的回答是,“我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他从未和她主动联系,而且在外婆把姣的女儿买下后作“还魂人”时他没有作任何努力给予一个14岁的孩子任何的帮助。
敏和文艺女青年“傻妞”梅子的相遇是他人生悲剧的真实记录。她强行进入敏的生活,把敏拉入她想象的生活之中,甚至带敏去见她的父母,强迫敏承认是她的男友。敏一直处于被动适应她的尴尬状态。在她与父母闹翻之后,她又突然不宣而至,挤进敏的生活与他同居。敏从未想要这样的生活,但是从未作出任何的努力明确告诉她自己的观点和想法。他就是在这样的暧昧和被迫中苟且,让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在一个比他更年轻和迷茫的女孩的裹挟中销蚀。
敏在婚姻中和他妻子瑾的关系把他内在的茫然和软弱展示无遗。敏和瑾的相遇是基于瑾决定要结婚,而且她的婚姻对象是“自己命运的最佳数字99”,而敏便是瑾在嘈杂的天桥上的见到的第99位过客。 瑾作出自己命运的决定,结婚的年龄为36岁,结婚的对象为街上出行的第99位行人,而孩子的出生“是经运动专家,体育专家,营养学家,社会学家,性学家,伦理学家,局部器官专家,物理学家,气象专家,吐纳专家等权威专门论证过,经体育局,环保局,空气计量局,室外运动研究委员会,物质与精神作用局,人生三大生活研究所等权威机构首肯和确认。”瑾花了近半年的时间制定她和敏的作息时间,只是这一切,敏从未参加其中,他不过是瑾的人生目标和计划的对象而已。敏在瑾的强制之下,把作息时间“执行得分秒不差”。即使在这样严格控制下受孕的孩子,瑾还是称之为“次品”即过错都在敏一方。在瑾的控制下,敏唯一的反抗是在“黑暗中的枯坐”;在发觉敏糟蹋她的作息时间之后,瑾决定“放逐这个男人”。敏没有能力决定在家庭中的去留;听从妻子瑾的决定,敏成为被放逐的人,而他从未为他自己的想法努力和抗争过。他简单地接受安排。
敏和焰的相遇以及相恋是和瑾的关系的继续和发展。他同样是焰的人生和命运中已经计划好的一部分。焰的命运决定了她必须在28岁之前找到一个叫“敏”的男人。焰找到了敏,也从此开始了对敏接下来人生的操纵与控制。她决定敏去什么样的地方,和谁见面,住在哪儿,为谁工作,让敏成为“大师”控制下的一枚棋子。焰裹挟着敏进入一场更加混乱的江湖混战。敏从此完全忘记自己想要献身与写作,成为自由职业者的初衷。
在敏这样乌云密布的人生际遇中,一抹生命的亮色尚在,这就是敏的女儿序。她在母亲眼里尽管是一个“次品”,但她承担起了保护父亲的责任和使命。当她的母亲瑾的“出租丈夫”的启事发出后,迎来了各种应聘者。序坚定站出来,她明确表示,她是不会出售自己的老爸,怕被“弄脏了”或“收不回来”了。当气功大师单独为敏发功,把他击打得晕头转向时,女儿序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童音,让敏清醒,使他顺利的逃离了现场。在敏失魂落魄,由外婆贞之和南方女巫为之招魂时,依然由未满十周岁的女儿,踩着父亲一对四十岁的指甲,在一只羊和一条狗的牵引下,从远古的险地,为自己父亲招回灵魂。
虽然序的力量还太弱小,但是她代表着未来和希望。她的存在使得敏和他的同代人的人生不至于太过绝望。但是,我们不得不悲哀地看到,一个国家和社会,尤其是一个男性为主宰的社会,如果男性一直处于被操控状态,这个国家就会像敏一样迷失和没有未来。
敏的悲剧在于他从未认真的审视自己的内心,并且不加思考地让社会潮流裹挟自己并控制自己。政治的力量,文化的变迁,和社会的欲望是如此的强大,从未给敏和他的同代人独立思考自己人生价值的空间和时间。敏在清醒时意识到,“有些智者就是善于利用人的从众心理,成为一股潮流的操纵者,更是财富的超级搜刮人,”但是他不知道,他和他的同龄人是具有反抗的力量的,只是他们不知道,或者从未想到过要反抗。所以敏以及他同时代的人们并不是无辜的。他们是“超级搜刮人”的受害者,同时也是合谋人。
2.姑妈红和她的社会环境与条件
《四十岁的一对指甲》所传递的信息量是丰富而多样的。作者选择用人物,故事和事件来表达故事背后他对中国近四十年社会变迁的理解。
冯知明是一位极其感性的作家有着独特的直觉;他的文字中比较少理性的陈述,这就给他的读者提供了非常多解读的空间。以姑妈红为例,无论冯知明是否有意识地把姑妈红当作贯穿整部作品的主线,我认为他对姑妈红这一人物的朔造是这部作品最为成功之处。
姑妈红是一个特有的时代产物。她具有鲜活的生命力,顽强的意志力,见风使舵的灵活性和完全的唯我利益观。以姑妈红为代表的一群人,她们没有原则,道德观与价值观缺乏,但具有超强的破坏力。在正常的社会环境和条件下,如果有法制和基本的社会规范,她们对社会的破坏性是有限的,但是一旦一个社会的政治和文化氛围偏离正常的轨道,他们所带来的损害就变得无法计量。
姑妈红的政治敏感性和随机应变能力在敏被“巨人”抱过的瞬间表现和发挥的淋漓尽致。当“巨人”刚刚放下敏,她马上把敏和敏的母亲送回老家,让她自己的儿子顶替敏以期给自己带来政治上的利益。她因此成功地从一个街道鞋厂的普通刷胶女工,“快速以工农干部相结合进入区领导班子。”她接下来大义灭亲,加害于有恩于自己的丈夫,以达到更加快速升迁的目的。很快,她“跳跃着进入市革委会的领导班子,又快速进入省革委会三结合的领导班子。”虽然从未想到过要回到故乡看望自己的父母和乡亲, 姑妈红还是喜欢衣锦还乡的荣耀和权威。她的权力也的确改变了她的故土以及家人的生活条件,但是她给故乡文化与民风带来的改变也是毁灭性的。在她的影响下,敏带领同学把“老家湾头那棵祖宗栽下的老树”锯了,把树根处的“土地公公”和树腰上“观音菩萨的神像扔了下来”,把树上的鸟巢也摧毁了,把穴居在树中的赤链蛇也一锯两段。老树、土地公公、菩萨神像、鸟和蛇是中国乡村人民生活,文化,信仰相依相存的共生体,是他们的生态链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他们精神的信仰与依托。“自从敏带着红卫兵砍了那棵祖宗栽的老树,湾里的风水就被破坏了。”姑妈红的权威的还乡之旅,是对乡村文化的扫荡之旅。
姑妈红的命运是永远跟随政治风向的改变而改变的。跌下权力的神坛,她失去了从前耀武扬威的舞台,但并没有失去对重新占有权力的幻想。凭着对特定社会政治和人性的天然敏感性,她知道她不会永远失去让她生存的土壤。姑妈红的再次登场是在“大师”和“大巫婆”终极斗法争取最高巫术统治权的现场。他们给她安排了“一个领舞的平台,让她在万人仪式上总领舞”。他们知道“这个城市对大师不容的人,多是经过红色运动洗礼过的人,有红常委出来站台,就会把反对的力量转化过来了。”同时,“她作风顽强,对时代对社会对事物的预判能力,思维异于常人,还有坚守之力,都是我们这类小人物难拥有的。”
姑妈红的再次登台告诉我们,她和她的同伴从未离场,只不过是在疗伤和休养,而且她并非没有同情和帮助她的群众基础。在她落难时,敏和母亲去看望她,并不由自主受她的指使和使唤,给她买菜洗衣做饭。在精神上和情感上,他们从未摆脱过她的控制和对她的依赖。敏虽然极力和她保持距离,但是当他处于弱势状态时,他依然用她作为自己精神支撑和后盾。当“傻妞”梅子的父亲嫌他没有文凭,户口和编制时,他脱口而出的是,我“有个亲姑妈,原是省革委会五个常委之一,官很大,要提携我的。”无论敏是姑妈红的受惠者还是受害者,他和她的牵连是永远割舍不断的,因为他们同一土壤的生产物。
姑妈红重现这一情节安排和描述是冯知明《四十岁的一对指甲》的重大贡献。姑妈红从瘫痪到重新站立,预示着姑妈红和她的同伴们重获新生,重新聚集力量。“她的后劲大的很咧,我死了,她还会继续活下去。”作者警告我们,不仅姑妈红会继续活下去,姑妈红们也从未失去生存的土壤和群众基础,以及政治,文化和社会的气候和条件。姑妈红在“大师”和“大巫婆”决战场的出现告诉我们,另一场权力对秩序的破坏即将开始,并借助于巫术大行其道。
3.现实主义还是魔幻现实主义
在《四十岁的一对指甲》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对巫术,气功,斗法和各种流派以及理论进行描述,让我们如同进入一个平行和魔幻的世界。但气功和巫术从来都不是魔幻世界的产物;在没有秩序和法纪的社会,魔幻往往大行其道。
经历和见证过1976年到如今中国社会变化的中国人都记得气功大师严新和后来的王林。严新的气功能力得到过很多高层的青睐和科学界大师的支持,而王林大师则集合了文艺界,新闻界,政界和军事界头面人物为其站台。如果说经历过红色运动的一代人对严新的追随是群众运动余毒未消的反应;那么1990年代末,经过三十年的洗礼和改革开发,人们,尤其是大腕,明星和官员们对王林的追捧,则是对一夜爆富,一夜成名的狂热。这种追从与狂热来自于公众盲目的参与和对潮流的追捧。从远处观察,我们知道他们是乌合之众;从近处分析,我们知道我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因为我们一直都被教导和训练成为不加思考的物种,以便成为每一次群众运动的基础和参与者。
冯知明对人物和事件栩栩如生的记录和陈述,告诉我们《四十岁的一对指甲》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他使我们确定和作品中的每一个角色曾经和现在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他们的证人,同时我们也是每时每刻的参与者。我们也许没有大巫婆的神力和大师的商政军整合的能力,但是我们从来都不是旁观者。
历史也从来没有旁观者。
但是冯知明的观察是独特的和直觉的。冯知明作品还有一个显著特色,就是他恰到好处地运用方言来写作。作者的故乡在古云梦泽的腹地,封闭性良好,使古语在其祖父母外祖父母这一辈依然保持完好。冯知明借用的方言写作,使我们看到了中国古典名著中的许多通用语言,使他的作品语言风格具有明清小说的余韵。故他的独特性在于他从未远离故乡故土故风故情;他的乡土在他的笔下永远生动鲜活。冯知明同时也是感受者,他天然的直觉使得他跳跃过理论理念的框架,把最生动和细腻的人物和生活展现出来。他对于女性有着天生的敬畏,恐惧和近乎原始的直觉。他很少进入她们的内心深处,但是对她们的观察准确生动,使得她们在他的笔下个性鲜明。她们具有近乎神明的巫性,但是坚强,勇敢,敢作敢为。
《四十岁的一对指甲》是冯知明对激荡的四十年的回顾,也是对我们今天和未来的预警。他提醒我们,无论姑妈红沦落病痛到什么程度,这个社会总会给她康复和重生的条件和机会。她永远都不会缺乏拥护者和追随者。她是姑妈,红。她和我们血脉相连。
2022年5月6日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维多利亚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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