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婳的天空
心素若简 人淡如菊
————深深浅浅的人生路上，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步会面临什么……
引子
生命里有些时刻仿佛如雕刻镌在心上，永远挥之不去。方青紫觉得自己拥有很多这样的雕刻：父亲只身赴美前夜的拥抱，自己第一次到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看到汹涌人潮的迷失，母亲离开他们时决然而去的背影，还有收到父亲离世消息那夜纷纷扬扬的雪……
（上）
这是美国纽约市斯登岛区很普通的一套公寓，一室一厅，大小核算成平方米七十有多，租金一千五百美金。相对纽约繁华的曼哈顿区和皇后区这个价位低得不可想象，但对月收入三千美金单身的方青紫而言，实在是很有些奢侈。不过这是她曾经的梦想，也是她现在执意的选择。虽然知道详情的亲友都觉得她脑子坏了，就犹如特别不理解她住处的布置一样。只要可以摆东西的地方，都给方青紫塞得严严实实的。
若说方青紫是学习美国人的布置充实感，她却在灯方面又反其道而行之。当地人家似乎都喜欢橘黄色柔和的光，白炽日光灯几乎只出现在办公室仓库机场等公用地方。方青紫的屋子没有晚上，从来亮如白昼。公寓里原配置的灯全给了她换成了白光灯泡，还添了若干盏。亮堂得凡是拜访过的客人都有些无法接受，友人好奇猜测：“公寓租金电费全包？”方青紫总是笑笑不作回答，往三十而立之年奔的她早就明白，生活中很多经历感受分享了也不一定会产生共鸣或是理解。有时还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遐想和同情。而这些会某天出其不意地变成由天而降的套子，套住了让人无法自由呼吸。
方青紫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夜幕低垂的时候，倚在阳台栏杆上看马路上的车流。她住的这套公寓地处拐角，横竖两条交通大道尽收眼底。川流不息的车辆白天看仿佛只是颜色各异的废汽排放机，但一到晚上，在灯光的渲染下，就是浓妆艳抹的古装戏演员。不仅让人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还会把人带进另一个不可思议虚幻的天地，禁不住遐想翩翩。
不过今天此刻的车廖廖无几，方青紫有些奇怪，周末一般都是车马喧嚣的。可能是因为太晚了，世间不管怎样的热闹都有曲终人散的时刻。她忽然发现天空中洋洋洒洒飘落的居然是雪花。想起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雪的，不过她根本没当回事。好歹已是四月，迎春花和水仙都开了好些日子，难道还会倒转回去？在她生活纽约的这十几年中，至多三月雪花会来个回马枪，还是没有什么杀伤力的。
方青紫漫不经心地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想起幼时读过的白居易诗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忽然有些无来由的感伤。纽约的冬天实在太长，她这个地道的南方人并没有名著《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书中的描写，屋里足足的暖气有不用穿秋裤的畅快和庆幸。她一直兜兜转转陷在其中，很多的时刻她会怀念家乡那无雪的冬日。就像怀念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时光，短暂，但寒冷却固执地占据了生命的四分之一。
雪花不懂方青紫的心思，兀自越飘越大在地上开始堆积。冷风袭来，方青紫不禁打了个寒噤，她缩了缩了脖子，回到屋里。斜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中文频道正在播放清朝宫廷电视剧，剧情比她的生活还要无聊。方青紫随手拿起一包薯片啃了起来。电话就是那时响起的，她腾出手按下接听键，把嘴巴里薯片死劲咂巴了两下吞下，终于“喂！”了一声。
对方的口气有点急，不太标准的港式普通话：“是青紫吗？我是教会师母呀！”
得到方青紫含糊不清地确认后，对方的声音沉了下来：“你爸爸刚过世了！”
“噢，我马上过来！”方青紫即刻电话收线，却好一阵茫然若失，继续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消息并不突然也不意外，近一周方青紫已经去过医院三次，每次都是说父亲不行了，每次都是诈唬。她没有虚惊一场的感觉，她的耐心也不是这拖沓的过程中磨掉的，而是从来就没有过。生死是每个人必经的，只不过时间待定。而父亲的时间半年前就基本确定，只等尘埃落地。唯一超出预计轨道的是方青紫以为自己会在边上的，作为父亲唯一的女儿这种时刻不在身边，似乎有些太不合常理。只是方青紫的人生里不合常理的事情太多，不在乎添加这一件。
方青紫想着这天气和时间搭公交车去布鲁克林区父亲所在的医院是基本没可能，只有电话叫出租。她突然有些懊悔怎么没装个UBER（类似于国内的滴滴顺风车）。纽约的交通方便，方青紫不想花费钱在养私人汽车上，这类突发状况她好像还没碰见过。
出租车要十分钟后到，方青紫起身收拾自己。却发现是不用收拾的，这种场合应该不需要化妆，香水都不用喷。套上外套和鞋子，她来到楼下。风停了，雪不晓得是忘了季节，还是想把冬天的余存倾囊而出反正越加紧密。方青紫把外套帽子戴上，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瞬间融化在手掌心，生命或者也就是如此，父亲就是那片已经融化了的雪花。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或者父亲更愿意融化在家乡。虽然二十多年前，父亲曾经那么急不可待迫切地离开家乡。那时父母的婚姻不过才三年，还属于情意浓厚阶段，而自己刚会走路会说话，也正是可爱的膝下承欢年龄。
有亲戚说：“你爸是给你妈逼去美国的。本来他一个技术工人，这厂子关了，也可以找其他厂子。说不定找到外企，还会升职到领导呢！就是你妈一点时间也不给，成天嚷嚷着你爸没用，你爸才堵气借了十万块钱偷渡的。”
亲戚的述说里带着很偏颇的感情色彩。年纪越大，方青紫就越加理解，位置和角度的不同，景色可以完全不同。不能也不该要求大家看到和接受的都一样，就如也有亲戚说：“看在你爸为你们辛辛苦苦这些年，他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可是父亲的辛苦换来了家人的安逸和幸福吗？方青紫破碎的记忆很多都难以拼凑了，至于原谅，她觉得这个单词无需存在在他们这样的家。他们这个已经烟消云散很久的家遗忘估计最合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