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四年(天成元年)即公元926年三月初十(丙寅),邺都乱兵劫持了派往讨伐他们的后唐蕃汉总管李嗣源,但他很快就逃出城了。
三月初十(丙寅),荆南节度使(即十国中的南平王)高季兴上言,请求朝廷从峡州辖内割出夔、忠、万等三州隶属荆南道,依旧归他管辖;又请求得到云安监。当初,后唐庄宗李存勖提议伐蜀时,下诏让高季兴率领本军西上峡州,自己去收复前蜀在那里的属郡。荆南尚未进军,夔、忠、万三州就已归降后唐。高季兴多次请求,并贿赂刘皇后及宰臣和枢密使,因此朝廷内外都帮他说话,庄宗最后才答应他的请求。
三月十二(戊辰),因为军粮不足,庄宗下敕,让河南尹向民间预借夏秋租税。当时正值荒年,民众饥饿困难,额外的租税更导致民不聊生,京畿的百姓大多都在路边号哭。议政的朝臣都觉得刘盆子(西汉末年大动乱时称帝)要复生了。
三月十四(庚午),庄宗下诏让潞州节度使孔勍赶赴宫阙,并任命右龙虎统军安崇阮代理潞州事务。
忠武节度使兼尚书令齐王张全义得知李嗣源进出邺都的事,忧虑恐惧得吃不下饭。三月十五(辛未,《旧五代史》作前一天即庚午),他在洛阳病故。张全义字国维,是濮州临濮人,初名张居言,后来赐名张全义,梁太祖(朱全忠)又将他改名为张宗奭;后唐庄宗平定河南后,恢复他姓名为张全义。他祖父张琏和父亲张诚世代都是农民。张全义任县里小吏时,曾被县令侮辱。乾符末年,黄巢在冤句起义,张全义从家乡逃亡去参加黄巢军队。黄巢进入长安后,任命张全义为吏部尚书,兼水运使。黄巢败后,他跑到河阳去依附诸葛爽,经累迁成为裨校,屡有战功,所以诸葛爽表奏他为泽州刺史。光启初年,诸葛爽去世,他儿子诸葛仲方成为留后。他的部将刘经与李罕之争夺洛阳,李罕之在圣善寺打败刘经,乘胜想要进攻河阳,在洛口扎营。刘经派张全义拒敌,张全义反而与李罕之结盟,返回河阳攻打刘经,但被刘经打败。他收拾余众,和李罕之一道占据怀州,然后向河东主帅李克用求援。李克用派泽州刺史安金俊带兵相助,进攻河阳。刘经和诸葛仲方结果弃城逃往汴州。李罕之于是占领河阳,表奏张全义为河南尹。
张全义性格勤俭,善于安抚军民;即使到处都是贼寇,他也不忘鼓励农耕,因此他的辖区仓储丰富。当初,蔡州叛将孙儒和诸葛爽争夺洛阳,互相攻伐,七八年间,都城成为灰烬,满目疮痍。张全义刚到洛阳时,和部下聚居在原来的市场,城邑的穷苦百姓不满百户。张全义善于抚纳,教会部下开荒种地,且耕且战,用谷粟交易耕牛,每年都开垦新地,招复流散户口,待之如子。每年农事开始时,张全义必定会亲自站在田头,用酒食鼓励农民。他政宽事简,官吏不敢欺压百姓。数年之间,洛阳都畿再也没有荒置的农田,编户多达五六万。于是他在原来的城池根基上修筑壁垒,建置府署,以防外寇。
最初,他从部下(《旧五代史》作每百人,疑有误)中挑选胜任的十八人,任命他们为屯将,每人发给一面旗子,一道榜文,让他们在所属十八县中招揽农户,让他们自由耕种,因此流民逐渐回到洛阳一带。他又在部下中挑选十八人为屯副,负责安抚绥靖。除杀人的处死之外,其它犯罪的都只是杖责而已,既没有重刑,也没有租税,所以回归的流民日益增多。他又在麾下挑选书计十八人,任命他们为屯判官。不到一两年,十八屯中每屯人口都增加到数千。张全义命令在农闲时,挑选一些农夫,发给他们弓矢枪剑,训练他们进退的兵法。施行了一二年后,每屯又增加了不少农户,大的有六七千,次的有四千,小的也有两三千,还得到闲熟弓矢和枪剑的二万余人。发现有贼盗地方官吏都及时擒捕,并因为刑宽事简,远近前来归附张全义人的如同赶集。五年之内,河南府号称富庶之乡,于是他奏请给每县派一名县令和主簿,负责县里事务。
李罕之贪暴不法,军中缺乏粮食,总是向张全义索取。他二人起初相得甚欢,但到这时因为李罕之不断索求,贪得无厌,还动不动凌辱他,苦了张全义。文德元年(888)四月,李罕之出兵入寇晋、绛一带,张全义趁其无备,暗中派兵袭取河阳。张全义于是兼领河阳节度使。当初,李罕之镇守河阳三城,知道张全义专门以鼓励百姓农耕织布为能事,便常跟部众说:“那田舍翁没啥好害怕的。”张全义得知后也不理他。李罕之总是飞书给他,要求军粮及缣帛。张全义说:“李太傅所要的东西我们不能不给。”身边随从及宾客都觉得不能老给,张全义说:“还是给吧。”似乎很怕李罕之,身边的人都不知为何。李罕之也以为张全义怕他,因此没有防备,这才丢失了三城。李罕之只好投奔河东,唐僖宗当即就让张全义兼镇河阳三城。李罕之向李克用求援,李克用再次派兵攻打河阳,幸好汴军救兵前来,晋军才退走。朱全忠接着任命部将丁会守卫河阳,重新任命张全义为河南尹和检校司空。张全义感激朱全忠的救援之恩,自此依附汴州,全都服从他的制约。
张全义喜爱努力耕织的百姓,一旦听说某家今年养蚕或种麦特有成绩,只要是在都城一舍(三十里)之内,能骑马过来,他总要召他们全家老幼进城,亲自加以慰劳,还赐给酒食和茶叶,男的送给布裤,妇人送给裙衫。当时民间喜欢穿青衣,妇人都用青绢做衣裳。他还常去视察新麦新茧,看到收成好时就喜笑颜开。民间所以有人私下说:“大王见到美好声妓,也未必会笑。但一见到好蚕好麦就喜笑颜开。”他的纯真淳朴都是诸如此类。每次视察秋稼,见到田中没有野草,他一定要下马,并命令宾客一道观赏,还召田主来慰劳一番,赐给他们衣物。如果见到禾中有草,或者地耕得不熟,他也会立刻召田主前来,当着众人责备他们。如果禾苗不壮或田地荒芜,他责备田主时,有些农民诉苦说耕牛过于疲劳,或缺乏帮手耕锄,他就会在田边下马,立刻召来邻居责备说:“这家人少,耕牛也不够,你们大家为何不帮帮他?”邻居都急忙跪伏谢罪,他也当即赦免了他们。此后洛阳的百姓,不论远近,对那些耕牛太少的农户都会主动帮助,劳力少的也是一样。农夫农妇,都互相鼓励,以农耕种桑为务,所以每家都有积蓄,即使遇到水旱灾害也没有出现饥民。张全义也十分诚信,每次因水旱灾害而祈祷祭祀时,必定要预备沐浴的器具,专吃素食,到另外地方过夜。到了祠祭场所时,他也俨然就像面对皇上至尊那样,总觉得做得不够。遇到干旱,祈祷后依然不下雨时,他身边的人会跟他说:“大王可以开塔。”塔指的是无畏师塔,在龙门广化寺。张全义也总会依言开塔,之后未曾不下雨。所以当时民间有谚语说:“王祷雨,买雨具。”
朱全忠强迫唐昭宗东迁洛阳时,命令张全义修缮整治洛阳的宫城,多年后才竣工。唐昭宗到洛阳后,朱全忠就盘算着要禅代,但顾虑张全义内心会不同意,因此任命节度判官韦震为河南尹,将张全义改任为天平军节度使、守中书令、东平王。他和朱全忠分别任中书令和尚书令。当朱全忠兼领四镇后,张全义屡次上表谦让兼镇,都是因为他意识到朱全忠是个奸雄,想避让权位,好保全自己。朱全忠经营霸业,对外则干戈屡动,对内则钱粮皆空。张全忠竭心尽力,倾动全部资财赞助他。同年八月,唐昭宗遇弑,辉王即位成为唐哀帝。十月,朝廷再次任命张全义为河南尹,兼忠武军节度使、负责六军诸卫事。朱全忠受禅成为梁太祖后,让张全义兼任河阳节度使,进封魏王。开平二年(908),梁太祖册拜他为太保、兼陕虢节度使、河阳尹;并在开平四年册拜他为太傅、河南尹、判六军,兼郑、滑等州节度使。乾化元年(911),梁太祖又册拜他为太师。乾化二年,郢王朱友珪篡逆后,任命张全义为守太尉、河南尹、宋亳节度使兼国计使。梁末帝在大梁嗣位后,任命张全义为洛京留守,兼镇河阳;没多久,又授任他为天下兵马副元帅。
梁末帝末年,赵岩和张汉杰专权用事,段凝成为北面招讨使,突然位居诸将之上。张全义知道他不行,便派使者启奏梁末帝说:“老臣受先朝顾命嘱托,蒙陛下委以副元帅的大名。臣虽然迟钝年暮,但还能指挥大军。请陛下将北面的兵权交给臣,也许能为陛下昼夜分担。段凝是位晚进,德操未能服人,恐怕因此军心不和,败乱国政。”但梁末帝不听。张全义依附朱氏近三十年,梁太祖晚年时,猜忌宿将,先后四次想害死张全义。张全义只身委屈自己,尽力事奉他,用家财贡奉后梁。自从梁太祖在河朔兵败之后,张全忠每月敬献铠甲马匹,补充后梁军备。又因为他勤奋办事,鞠躬尽瘁,无罪可加,所以最终免于大祸。张全义妻子储氏,明敏而有才略。梁太祖自从柏乡惨败之后,连年亲征河朔,内心也开始猜疑张全义,加上身边的人进谗离间。而储氏每次入宫,总是委曲自己,尽力为张全忠申辩。有时梁太祖也不知为何暴怒,紧急召见张全义。储氏曾谒见梁太祖,厉声跟他说:“宗奭只是种田老而已。三十多年里,在洛城四面披荆斩棘,开荒种地,积聚军赋,资助陛下创业。如今年老体衰,灯油耗尽,而大家(即陛下)却还要猜疑。这是为何?”梁太祖急忙转怒为笑,跟她说:“朕没有恶意,老妪不要多说了。”梁太祖还让他儿子福王娶了张全义的女儿。
后唐庄宗李存勖平梁后,张全义自洛阳奔赴大梁,入觐庄宗,用泥涂首,在朝堂待罪。庄宗抚慰了他很久,又因他年老,让人扶着他上殿,设宴招待,尽欢而罢。庄宗还下诏,让皇子李继岌和皇弟李存纪等人将张全忠当作兄长事奉。先前,天祐十五年(918)时,梁末帝自大梁前往洛阳,准备到南郊圜丘祭祀昊天。当时晋军攻下杨刘,又到曹、濮一带攻城略地。梁末帝怕了,急忙赶回大梁,因此没来得及举行大礼,然而为大礼预备的法物都在。到这时,张全义因此上奏说:“请陛下就便临幸洛阳,臣已有了举行南郊大礼的准备。”次日,庄宗下制,再次任命张全义为尚书令、魏王、河南尹。翌年二月,郊礼完毕,庄宗又任命张全义为守太尉兼中书令、河南尹,改封齐王,兼领河阳。先前,后梁时供应御用的花费,都是出自河南府。后来祖庸使孔谦侵削了他的财权,让中官各领内司使务,甚至巧取豪夺地抢占了他的田园居第;张全义于是登记了财产,全都进纳给朝廷。同光四年(926),庄宗免去他的河南尹,改授他为忠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师、尚书令。刚好赵在礼占据魏州,朝廷派兵进讨,然而无功。当时大将李嗣源已被一帮小人监视起来,谨慎地居住在自己的私第。张全义当时已经卧病在床,得知事变,忧虑恐惧得吃不下饭,很快就死在他的洛阳私第,终年七十五岁。天成初年,朝廷册赠他为太师,谥号忠肃。
张全义历任守太师、太傅、太尉、中书令,封王,食邑一万三千户。先后出镇洛、郓、陕、滑、宋诸道节度使,三次莅临河阳,两次兼领许州,历经朝廷内外官职二十九任,担任河、洛正尹,共四十年,位极人臣。能善保最终吉祥的,只有他一人而已。张全义朴厚大度,敦本务实;出身平常战士,因而不在乎功名;尊敬儒生业绩,因而乐意于善道。他家并非士族,然而喜爱衣冠人物;开幕府聘用士人,务必寻求名至实归。他补任下属城邑令长时,都不任用胥吏。他位极王公,却不穿戴锦罗绸缎;他心奉释老,却不溺于旁门左道。这许多方面,一般人都很难做到。自庄宗到了洛阳后,趋炎附势的人无不寻求捷径,希望取得恩宠。但张全义不改平时的作风,尽诚而已。言事的人都将梁太祖说成是后唐的世仇,应当砍开他的棺木,烧毁他的灵柩。只有张全义独自上章申明道理,反对这么做。舆论因此对他表示嘉许。
刘皇后曾跟从庄宗临幸张全义的府第,上奏说:“妾幼年时就遇到战乱,失去了父母,因此想拜全义为义父。”庄宗答应了。张全义磕头稽首奏称:“皇后是万国的母仪,古今从未有过这样的事。臣将无地自容。”庄宗敦劝了两三次,张全义不得已才接受了刘后的下拜。因为这并不是他的愿望,所以正人君子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然而张全义少年时就生活在军中,禀性淳朴,稍有迟钝。大凡百姓有所诉讼,他总是认为先上诉的人有理,因此判罪时有些枉滥,也因此受到时人的非议。他又曾气愤河南县令罗贯,通过刘后在庄宗面前讲他的坏话,致使罗贯含冤而死,露尸在河南府门。为罗贯喊冤的声音闻于远近。这也是张全义良玉的微瑕。
以上基本出自《旧五代史》;而《五代史阙文》作者宋人王禹偁对张全义的评价则非常负面。他说:后梁乾化元年(911)七月二十辛丑,梁太祖临幸张全义的私第,三天后才回归皇宫大内。梁史称:“上不豫,厌秋暑,幸宗奭私第数日,宰臣视事于仁政亭,崇政诸司并止于河南府廨署。”而流言则传闻说,梁太祖在张全义家乱来,他家的妇女都被他糟蹋了(通鉴也这么记载)。他儿子张继祚不胜愤慨和羞耻,想亲手杀了梁太祖。张全义劝止他说:“我先前在河阳时,遭到李罕之的祸患,引来太原军围困经年,最后靠吃木屑度日,死在顷刻。幸好得到他的救援,才有了今日。这一大恩不能不报。”他儿子这才作罢。梁史根本不提这事,是为帝王讳恶。岂有天子临幸人臣的家,才逗留了数日,就做出如此奸乱的事来。况且张全义本来出身于黄巢的贼众,后来投靠河阳节度使诸葛爽,诸葛爽启用他为泽州刺史。当诸葛爽死后,张全义事奉诸葛爽的儿子诸葛仲方,又马上和李罕之一同驱逐诸葛仲方。李罕之出镇河阳时,张全义任河南尹;没多久,又驱逐了李罕之,自己占据河阳。他反复无常也是一样。此后他投靠朱梁,迫害唐室。说他好不过是勤于鼓励农桑,其实是对民众征敛,用以依附贼人,巩固自己得到的恩宠。后梁时,他每月进献铠马,补充军需。当梁太祖被儿子朱友珪弑杀时,他首先进献一百万钱,用以资助修建山陵。庄宗平定中原后,张全义理应要与敬翔和李振等人一道被灭族。他又贿赂刘皇后,接着趁庄宗临幸洛阳的机会,说什么“臣已有郊天的费用”。他张全义匹夫一个,岂能自己生殖财赋,还不是靠剥削下民去讨好主上。晚年他投靠明宗(即李嗣源),想为子孙谋福。王师渡过黄河,邺都发生兵乱,张全义忧虑遗憾,吃不下饭,终于饿死。未死前,他儿子张继业控告弟弟汝州防御使张继孙,结果被庄宗贬为房州司户,很快又赐他自尽。制书的大略意思是:“侵夺父权,惑乱家事,继鸟兽之行,畜枭獍之心。”张全义御家无法又是如此不堪。河南令罗贯是方正文章人士,事奉张全义稍微有点怠慢,结果张全义愤怒地转告刘皇后,朝廷于是将罗贯杀死在枯木之下,朝野无不为他喊冤。洛阳监军使曾收得李太尉平泉庄的醒酒石,张全义向他要,监军不给,张全义竟然立即把他杀了。他又是如此仗势欺人,作威作福。他不过是乱世贼臣而已,得保项上的首级已经算很幸运的了。后晋天福中年,他儿子张继祚因谋反伏诛,有见识的人都知道他将祸殃留给了子孙。王禹偁还说:“臣读了《庄宗实录》,又见到史官叙述的《全义传》,对他虚妄的赞美尤其严重,至今没有见识的士人还将张全义当作名臣。所以臣补充了这一阙文,粗论他的事迹。”同样一个历史人物,史学家的评价竟然差别如此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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