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即公元757年九月二十八(癸卯),唐肃宗李亨的长子广平王李俶率领大军收复长安,叛军逃往陕郡。九月二十九(甲辰),捷报传到凤翔,朝廷百官入宫祝贺。唐肃宗泪流满面,当天就派中使啖庭瑶到蜀郡去奏报太上皇李隆基。太上皇后来命令左仆射裴冕进入京师,告慰太清宫、郊外宗庙、社稷、五陵,并宣慰百姓。
唐肃宗派人用骏马将李泌召至长安。李泌到了后,唐肃宗跟他说:“朕已上表请求太上皇东归,朕准备回到东宫,恢复臣子的职责。”李泌问道:“表折能追得回来吗?”唐肃宗说:“使者已走远了。”李泌说:“太上皇不会回来了。”唐肃宗大吃一惊,问是什么原因。李泌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唐肃宗问道:“那该怎么办?”李泌说:“如今我可以为群臣写一道贺表,说自从马嵬坡请求留下,在灵武被百官劝进,直到今天的成功以来,圣上一直思念着对太上皇的早晚请安。因此请求太上皇尽快回京,好让圣上满足尽孝的心意。这就行了。”唐肃宗当即就让李泌起草贺表。唐肃宗读了后哭着说:“朕开始的确是以至诚的心愿想将朝政归还。如今听先生这么一说,才领悟到自己的失误。”于是立刻命令中使奉表入蜀,并到李泌那里饮酒,和他同榻睡觉。李辅国请求将皇宫的契符和钥匙交付李泌,李泌则请求交给李辅国掌管。唐肃宗答应了。
李泌说:“臣今天已经回报了陛下的恩德,现在重新成为闲人,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唐肃宗说:“朕与先生多年来共同忧患,如今正要共同娱乐,为何就要急着离去!”李泌说:“臣有五个不能留下的理由。希望陛下听任臣离去,免臣于一死。”唐肃宗问道:“怎么说?”李泌答道:“臣遇上陛下太早,陛下信任臣太重,恩宠臣太深,臣的功劳太高,事迹太奇。这些就是臣之所以不能留下的原因。”唐肃宗说:“先睡觉吧,改日再谈这事。”李泌说:“陛下今天就在臣的床上睡觉,还不肯答应臣的请求,何况改日在香案之前,更不会答应了!陛下不让臣离去,等于是杀了臣。”唐肃宗说:“没想到爱卿对朕如此猜疑,岂有像朕这样的人会去杀了爱卿的道理!难道真把朕当作句践了!”李泌说:“正是因为陛下不会杀臣,所以臣才敢请求归隐。如果陛下真要杀臣,臣怎敢一再要求!而且要杀臣的,不是陛下,而是臣提到的‘五不可’。陛下平日如此信任臣,臣还有些事不敢开口,更何况天下太平之后,臣更不敢说了!”
唐肃宗沉吟了良久后问道:“爱卿是因为朕没采用爱卿北伐的计谋吗!”李泌说:“不是的。臣所不敢开口的,只是建宁王的事而已。”唐肃宗说:“建宁是朕的爱子,性格英烈果敢,艰难时立过大功,朕岂能不知!但他因此被小人挑拨,想加害他的兄长,图谋成为后嗣。朕为了社稷大计,不得已而除掉了他。爱卿难道不了解这具体的缘故吗?”李泌说:“建宁如果有那野心,广平应该会怨恨他。但广平每次和臣谈到他的冤屈,总是痛哭流泪,话都说不下去。臣今天是因为一定要告辞陛下离去,才敢于直说罢了。”唐肃宗说:“他的确曾在夜里要打开广平的府门,想加害于他。”李泌说:“这些都是出于谗人的嘴,哪里是像建宁那样孝友聪明的孩子肯干的事!况且陛下以前曾想用建宁为元帅,而臣请求任用广平。建宁如果有这心思,一定会对臣非常不满。然而他却认为臣是忠诚,跟臣更加亲善。陛下根据这事就可以体察他的心思。”唐肃宗流着泪说:“先生说的是。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朕不想再听。”
李泌说:“臣之所以提到这事,并非要旧事重提,只是想让陛下将来谨慎而已。从前武天后有四个儿子:长子是太子李弘,天后当时正打算临朝称制,嫉恶他太聪明,就下毒鸩杀了他,然后立次子雍王李贤。李贤内心忧虑恐惧,写了篇《黄台瓜辞》,希望以此感悟天后。天后不听,李贤最终死在被流放的黔中。他的《黄台瓜辞》是这么说的:‘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如今陛下已经一摘了,一定得慎重,千万不能再摘!”唐肃宗惊愕地说:“怎有这样的事!爱卿快把这辞录下,朕将书写在条幅上作为警戒。”李泌说:“陛下只要心里记住就好了,何必表示在外!”当时广平王立有大功,张良娣很嫉妒他,暗中经常制造流言蜚语,所以李泌提到了这事。
同时,郭子仪率领蕃人和汉人的兵马追杀叛军,直到潼关,斩首五千级。他接着攻克了华阴和弘农二郡。关东地区献上战俘百余人,唐肃宗下敕将他们都杀了。监察御史李勉进言说:“如今元恶未除,被贼人沾污的人超过半个天下。他们听说陛下龙腾中兴,都思量着如何洗心革面,承蒙圣化。如今要把这些人都杀了,等于是将天下人都赶到贼人那里去。”唐肃宗急忙下令赦免了他们。
冬十月初一(乙巳),唐肃宗任命崔光远为京兆尹,并下诏说:“因为京城刚被收复,需要安抚百姓,洒扫宫阙,再加奉迎太上皇,所以定于这月十九日还京。路上提供的食宿,务必从简,尽量节省。”
十月初三(丁未),派去向太上皇报捷的谈庭瑶抵达蜀郡。
十月初八(壬子),兴平军兵马使李奂上奏说他们在武关打败叛军,收复了上洛郡。
同时,吐蕃人攻陷西平郡。
再说,叛军大将尹子奇长久包围睢阳,城中粮尽,守军商议准备弃城东走。张巡和许远商量后觉得:“睢阳是江、淮地区的保障。如果放弃它离去,贼兵必定会乘胜长驱,那时江、淮就不再是朝廷的了。而且我们的部众饥饿羸弱,出走也到不了该去的地方。古时候战国的诸侯,还能互相救援,何况朝廷的许多将帅就在附近!不如继续坚守,等待援军。”茶叶和纸张都吃完了,他们开始杀马吃。马吃完了,他们又网罗麻雀,挖掘老鼠。麻雀老鼠又吃没了,张巡杀了他的爱妾给士卒吃,许远也杀了他的奴仆。最后他们搜括了城中的妇女吃,接着吃老弱。人人知道必死,但没有人背叛。最后他们只剩下四百人。
十月初九(癸丑),叛军登上城墙,将士们已经又病又饿,无法战斗。张巡面朝西下拜了两次,说:“臣已经精疲力竭,尽力了,但仍不能保全城池。生着既然无以报答陛下,死也当变成厉鬼继续杀贼!”于是睢阳陷落,张巡和许远都被生擒。尹子奇问张巡道:“听说使君每次作战都把牙齿咬碎,这是为何?”张巡说:“我志在生吞逆贼,只是力不能及而已。”尹子奇用刀撬开他的嘴看,发现他才剩下三四个牙齿。尹子奇被他的大义和坚持所感动,想留下他。他的手下将领们说:“他是坚守节操的人,终究不会为我们打仗。而且他深得军心,如果留下,将成为后患。”于是将张巡连同左金吾卫将军南霁云和雷万春等三十六人都杀害了。张巡临死时,神色不乱,扬扬爽爽,如同平常。尹子奇将许远送到洛阳(新旧唐书都说被害的还有郓州刺史姚訚)。
张巡最初守卫睢阳时,士卒有一万人,城中居民也有数万。张巡每见到一人,问其姓名,以后全记得他们。他前后大小战役共四百多场,杀了叛军十二万人。张巡用兵,从不按照古代的兵法,教授士兵布阵作战,只是让负责的将领将战役的目的告诉士兵而已。人们问他为何这么做,张巡说:“今天和胡虏作战,他们一会儿云合,一会儿鸟散;事态千变万化,几步之间,形势就全不一样。所以将士必须临机应变,就在瞬息之间。如果动不动就得征询大将,而他们又不在场,并不知道形势的变化。所以我让士兵懂得将领的用意,将领知道士兵的情绪,让他们如此投入战斗,就会像手动指头那样得心应手。兵将相习,人自为战,这不是很好吗!”自从举兵抗战以来,他的器械和甲仗都是取自敌军,自己从未修造过。每次作战,有的将士退却或溃散,而张巡总是站立在他的位置,跟将士们说:“我不会离开这里,你们为我回去继续战斗。”将士们都不敢不回去拚死作战,最后总是打败敌军。而且他推诚待人,从不猜疑部下,或隐瞒真相。他用兵总是临敌应变,不断出奇制胜。张巡还号令严明,赏罚公平守信,与部众同甘共苦,寒暑与共,所以部下争着为他拼死效力。
负责河南战场的张镐听说睢阳危急,倍道兼行,并发送檄文,命令浙东、浙西、淮南、北海各节度使以及谯郡太守闾丘晓,共同前往相救。闾丘晓历来傲慢凶狠,不接受张镐的命令。等到张镐率军赶到,睢阳城已陷落三天了。张镐召见闾丘晓,让人用棍杖将他打死。
叛军大将张通儒等人自香积寺惨败后,收拾残余部众退保陕郡,安庆绪将洛阳的全部兵马派去,让御史大夫严庄率领,到张通儒那里帮他抗拒官军。所以张通儒连同原来的兵马,总共还有步骑十五万。十月十五(已未,《新唐书》作十一天前的戊申,疑为误),广平王李俶率军来到曲沃。回纥叶护派他的将军鼻施吐拨裴罗等人到南山搜索伏兵,趁机驻军在岭北。郭子仪等人在新店与叛军遭遇,叛军依山布阵。郭子仪他们刚和他们交战时,出师不利。叛军将他们赶到山下。回纥兵马从南山过来袭击叛军的背后,在漫天黄尘中发射了十多支箭矢。叛军惊慌失措地互相对望着说:“回纥人来了!”闻风丧胆,因此全面溃退。官军与回纥夹击他们,叛军大败,留下漫山遍野的尸体。严庄和张通儒等人只好放弃陕郡,往东逃走。广平王和郭子仪进入陕城,仆固怀恩等人则分道追击叛军(《旧唐书》说新店战役,叛军阵亡十万人,横尸三十里)。
严庄先跑回洛阳告诉安庆绪。十月十六(庚申)夜里,安庆绪带领他的党羽从苑门出城,逃到河北去保卫邺郡。在离开洛阳之前,他们杀了被捉获的哥舒翰和程千里等三十多人后才离去。许远死在偃师。
十月十六(壬戌,《新唐书》作十天前的壬子,疑为误),广平王李俶进入东京。回纥人正杀得起劲,李俶为此感动担忧。洛阳父老请求带着一万匹锦罗绸缎贿赂回纥人,回纥人这才作罢。
出使成都的大臣回来后,呈上太上皇的诰命。诰命说:“应当给我剑南一道供养自己,就不再回京了。”唐肃宗赶到忧虑和恐惧,不知该怎么办。后来太上皇的使者来到,说:“太上皇最初得到圣上请求回归东宫的表章,整日彷徨不定,吃不下饭,也不想回京。当群臣的表章到了后,他才感到十分高兴,并下令进食作乐,然后下达诰命,确定回京的行期。”唐肃宗召来李泌,跟他说:“这都是爱卿努力的结果!”
李泌不断请求回归山里,唐肃宗怎么也留不下他,只好听任他归隐衡山。他还下敕,让那里的郡县为他在山中修筑住房,给他三品的俸禄。
十月十九(癸亥),唐肃宗离开凤翔,并派太子太师韦见素入蜀,奉表迎接太上皇回长安。他还让凤翔郡百姓免税五年,版授父老名誉官职。
十月二十一(乙丑),郭子仪派左兵马使张用济和右武锋使浑释之带兵夺取河阳和河内。严庄在河内归降朝廷。陈留人杀了尹子奇,举郡归降朝廷。叛军大将田承嗣正将来瑱包围在颍川,看到大势已去,也派使者前来请降。郭子仪没有及时答复,田承嗣重新反叛,和武令珣一道逃往河北。唐肃宗下制,任命来瑱为淮南节度使。
十月二十二(丙寅),唐肃宗来到望贤宫,并在那里非常高兴地得到了东京的捷报。次日,唐肃宗进入西京,百姓出了城门迎接,二十里路上都站满了人,个个舞蹈雀跃,高呼万岁,也有不少人流着眼泪下拜说:“没想到又见到我们的君上了!”唐肃宗也为此感概。唐肃宗入住大明宫。御史中丞崔器让接受叛军官爵的朝廷官员脱下头巾,打赤脚站立在含元殿前,捶打胸脯,然后磕头请罪。他还让禁兵围扰着他们,让朝廷百官在台上俯视他们。太庙被叛军烧毁了,唐肃宗穿着素服向着太庙的方向哭了三天。同一天,太上皇离开蜀郡回长安。
安庆绪退保邺郡,将邺郡改名为安成府,并改元为天成。然而跟从他的骑兵不过三百,步卒不过千人。阿史那承庆等将领麾下还有三万多人,都分散跑到常山、赵郡、范阳。十来天后,蔡希德从上党,田承嗣从颍川,武令珣从南阳,各自率领所部兵马归来。安庆绪让中书令张通儒秉政,署置百官;又召募河北各郡的人马,部众于是恢复到六万人,声势重新振作。
广平王李俶进入东京时,接受安禄山父子官爵的侍中陈希烈和中书令张垍等三百多人,都穿着素服悲痛地哭着请罪。李俶根据唐肃宗的圣旨赦免了他们,不久就让他们前往西京。十月二十五(己巳),崔器让他们到朝堂请罪,就像接受安禄山父子官爵的西京官员那样,然后将他们关进大理寺和京兆尹的监狱。被叛军驱使收捕人的府县官员和办事差役也都被关进监狱。
当初,汲郡人甄济,很有操行,隐居在青岩山。安禄山起用他为采访使和奏掌书记。甄济觉察出安禄山有野心,便假装得了风寒,让人抬着回家。安禄山反叛时,派蔡希德带着两名行刑的刽子手,提着刀去召他前来。甄济伸长脖子等待被砍头。蔡希德没杀他,回去告诉安禄山他真是病了。后来安庆绪也派人强行抬着他到东京。个把月后,广平王李俶就平定了东京。甄济于是前往军门拜谒广平王,接着被派往京师。唐肃宗下令让他住在三司的宾馆,命令接受受安禄山父子官爵的人列队向甄济下拜,使他们感到惭愧,并任命甄济为秘书郎。国子司业苏源明称病,也不接受安禄山的官爵,唐肃宗将他提拔为考功郎中,负责制令诰命。
也在十月二十五这天,关内节度使王思礼在绛郡打败叛军。
十月二十八(壬申),唐肃宗登上丹凤楼,下制说:“接受贼人官禄的官员,和被贼人使用的人,命令三司具体根据情节奏闻。因为战败被俘,或因为住处离贼人很近而和贼人往来的,都允许他们自首抵罪。他们的女人被贼兵沾污的,千万不要追究。”
十月二十九(癸酉),回纥叶护从东京回来,唐肃宗命令朝廷百官到长乐驿去迎接他,又在宣政殿宴情叶护。叶护上奏说:“军中马太少,臣请求将军队留在沙苑,自己回去取马,还为陛下扫除范阳的余孽。”唐肃宗厚赐后送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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