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龟龙 第四十四回
小鱼儿急道:“雕爷,您别这么说话呀!”但那老雕却忽挥翅堵住他,只冷冷地望着阿燕,全无乞求之意。阿燕心头火起,几乎就要啐他一面,但怒视良久,却终于还是道:“你转过身来。”老雕冷冷道:“不用。”阿燕冷冷道:“小鱼儿,你帮他,转过他爪来。”小鱼儿望过来望过去,终于还是将过来,慢慢将老雕利爪移过去。阿燕咬紧牙关,奋起全身力气,尖嘴连绕几绕,终于解开,道:“你可以走了。”
那老雕活动活动筋骨,道:“我来试试,帮你解开。”阿燕忽厉声道:“滚开!滚远些!从此别再让我看见你!”
小鱼儿大惊。那老雕似是从来没被人如此蔑视和怒吼过,怒色翻滚,隐现连连。
但许久之后,那老雕居然没有发作,只缓缓道:“小老弟,先前确实是我不对。我对你说对不起啦。”说罢居然一反那股永远高高在上、看什么都居高临下的傲态,深深垂头至地,良久方起。阿燕和小鱼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满室中都静了下来。
又许久之后,那老雕缓缓叹息道:“我的脾气,本来没有这样坏的。我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其实,我骗了你很多。我并不是真正的自由野禽。我不但根本没有孩子,而且也是被人从小养大的。”阿燕吃了一大惊,几乎就要问出声来,但终于忍住不问。
那老雕续道:“我从小的时候,就被一个猎人收养。他视我如宝,教我驯我,我爱他如父,为他护院,为他飞猎。跟这里的鹰隼一样,我一点也不羡慕外面的野鹰,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鹰了。可是有一天,他把我高价卖给了另外一个养鹰人。我完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对那新的买鹰人又扑又咬,死也不肯听话,千辛万苦寻找机会逃回,可竟然又被他欺骗,重新又被送回买鹰人那里。那一次,我的心简直凉透了。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买鹰人惨烈熬磨的。”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翅膀也下意识地动了动,露出里面许许多多的可怕伤处。饶是阿燕也受过熬鹰之苦,一见之下,依然惊心。
那老雕缓缓续道:“后来,我又费尽千辛万苦,跟你一样苦苦忍耐,终于又趁机逃了出来。我没有地方去,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回去,因为我根本没有家。我自由了,可是我并不开心。我四海游荡,到处发泄,到处交游争竞,日子过的颓废之极,直到我遇到了我妻子。尽管以前我们小时候曾见过,但是小时候的我却不知道珍惜她,反而还嘲笑过她,鄙视过她。”
“遇到妻子后,我的心结似乎一下子就解开了,从来没觉得自由是如此的可贵和甜蜜。我使出浑身力气,为她打猎,帮她抵御山豹袭击,还准备一起哺育小宝宝。可是这一切,都因那只巨形白狐改变了。”
“那一天不知怎的,深山之中竟似有人引领似的,来了一队鹰猎队伍。那队人马不知在找些什么,似是一无所获。之后我忽然发现一只红狐正躲在山后,身受箭伤,奄奄一息,身边还带着一只又白又红的小狐,哀延不去。当时我妻子已经有孕了,急需进补,偏偏山中野物缺乏,小狐又实在太过幼小,难以充饥,我便想要猎取这红狐。”
“不料我才要动手,忽然一只巨型白狐赶来,和我大战一场,双方都拼了命,挂了很重的彩。后来我挂念妻子,又见远处有些沙鼠活动,便主动退出,先行回去。可是到了晚上,那大白狐竟不知怎么地,找到了我们的巢穴所在,厉声挑战。我与他一言不合,又大战起来。妻子关心我的安危,太过关注,竟为貂熊所趁。我回头救时已不及,那大白狐却哈哈大笑。我找他拼命,他却藏了起来,不肯跟我再打,还留下话来,说我害死了他妻子,连他女儿也失散了,他发誓也要让我好好尝尝滋味。”
阿燕和小鱼儿见他时而凝神,时而微笑,时而暴怒,时而疯狂,知他往日惨痛深重,无不动容。
那老雕嘿嘿笑了一声,道:“也许我的脾气,从那时就彻底坏了吧。总之我是发狂了,嘿嘿,看谁都不顺眼。后来,我还因此杀了一条眼镜王蛇,救了还没出生的小鱼儿母子,难得他居然现在还记得我这老头子。我杀了貂熊之后,天涯海角寻那只大白狐,却总也找不到。后来,我听说这里的鹰猎队伍最擅猎狐,我便故意投身此地,暗中寻机而动。只可惜啊,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忍受的,可一看见那些人的假心假意就来气,见了那些鹰隼就更是生气,经常按捺不住要发作。嘿嘿,其实,我又有哪点比他们强?我当年,还不是也那样?”
阿燕和小鱼儿都听得唏嘘不已。那老雕慢慢转过头来,望着阿燕,续道:“我在这里一直伺机而动,可却一直什么机会都没有,直到遇到了你。我本来很有些看不起你,因为你一来没有我们鹰雕血统,二来又是为人养大,可是你却让我大出意料之外。嘿嘿,难道养你的人,真的能与众不同?”阿燕低头道:“爷爷奶奶是把我当亲孙子来养的,他们从来没有熬练过我。”
那老雕摇头笑道:“真是当孙子养的?嘿嘿,我不知道。但不管怎样,你没有王族血统,却能挺过熬练,居然还能保有自由之志,终是难得。”
原来,鹰隼之类往往有种天生的傲气,被捕捉后若直接喂养,不但不肯吃人所喂,反而还会死啄喂养之人,即便饿死也不屈服。因此,养鹰人便用熬鹰之法,务必折磨得其神智失常,无法自控,才会开始吃食;反复多次后才会逐渐接受事实,受人演驯。而且即使开始演驯,开始时候也往往会用布条等物,将其尾部十二根羽毛捆缚,令其无法飞高,待到完全驯服才会放开。阿燕之尾羽被如此捆缚,也正是为此。
那老雕苦笑道:“我发疯的时候,有个老金丝猴对我说,这是天意,违不得的,劝我看开些,和他一起做一番事业。我不信天意,总是跟这该死的天意作对,总想拉动这些鹰隼后辈,跟我一起报仇。可是到头来,真正能理解点我心性的,却只有一个小鱼儿,再加半个你。你说,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嘿嘿,老天,你赢了,我认命了。”说罢忽然猛一晃头。阿燕顿觉尾后奇痛钻心,怒道:“你干什么?”
那老雕冷笑道:“是我狠狠在啄你,又怎么样?” 那小鱼儿已惊叫道:“雕爷,您不要练就的尾羽了?”那老雕嘿嘿笑道:“我知我脾性时好时坏,不易被信任,特意暗中备了灵明尾羽,以备尾羽被缚时依然能搏击追逐。可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仇人,却还是眼睁睁被他跑了,居然还是你这个小子捣的乱。我恨你恨之入骨,却又偏偏毫无办法,若不狠狠再啄你一下,哪里能泄我心头之恨?”
阿燕一怔,随即明白,那老雕其实是将自己辛苦练就的隐藏尾羽,植入了自己肉内,想起老雕心境,心下也是歉然,道:“我确实不知此缘由。但你给我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都快死了。”那老雕苦笑道:“我既已认命,留着它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去给整天水里打滚的小鱼儿,白白增他累赘?再说了,这些尾羽,说不定本来也跟你有些渊源。”
阿燕奇道:“什么?跟我能有什么渊源?”那老雕悠悠道:“你跟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卷尾雀,是不是是同乡?”阿燕大惊道:“正是。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老雕冷笑道:“我若是早点看出来,也就不用跟你误会那么久了。你身上这根羽毛,藏那么紧干什么?”阿燕顿时明白过来,老雕发现了自己身上那根由父辈三兄弟融合的绒羽,认出其中有卷尾雀的羽毛,心下更疑:“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二伯父的?”
老雕凝望远方,慢慢道:“当年,我刚投入鹰园没两天,就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只雀隼,居然被外面一只大卷尾雀接应,想要逃走。当时他们本已成功,但不知怎的,还是被鹰园神箭手发现。那雀隼似有些行动不便,岌岌可危。那大卷尾神威凛凛,身形极灵,爪敲翅大,帮其抵挡,始终不离不弃,硬是抵挡了好一阵。但后来箭手越来越多,他们终于抵挡不住。那大卷尾无奈,冒死替雀隼挡了一箭,终于帮其逃脱包围,自己却身受重伤,跌落丛林。我抢过去看时,发现了他的踪迹。但我一来感慨卷尾雀的英勇,二来本来就心怀异志,对人类恨极,因此故意引领大队人马找错方向。但后来,那队人马终于还是发现找错了方向,又回来找寻。眼看再无可逃避,我去告知他掩藏逃避,他却已不行了。他临死前,知我之志,赠予我十二根他苦心修炼的灵明天羽。他说,他曾以此力战鹰隼无数,纵横天下,从未败绩,望能助我韬光养晦,成我大志。”
阿燕听此往事,神飞当年,对二伯父的神勇更是感慨万千。老雕嘿嘿道:“如今,我虽壮志难酬,却碰见了故人之侄,岂非天意?难道真是老天要逼我释此冤仇?”
阿燕一想也是,便道:“既知天意,那也就好了。其实,你对白狐造成的苦痛,未必比他对你的少。如今都到了这般田地,又何必还那么执着?你出去后,好好休养休养,若是肯帮我忙,便请帮我去看看爷爷奶奶,看看姐姐,看看我的兄弟姐妹们是不是还安好。我感激不尽。”说着便要将自己的事合盘托出。那老雕却忽然止住他,道:“你莫托我。除了为妻子,我不为别人做事。也莫托小鱼儿。他与世无争,不是是非中人。这样的事,只有你自己去做。”
阿燕叹息道:“可是我……”那老雕忽然奋起精神,暴怒道:“可是什么?你受了我的尾羽,便当象我!有我在此,你还会出不去么?”阿燕垂头下去,正要说话,那老雕却已对小鱼儿道:“小鱼儿,我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好人。我只偶尔救你一命,你总能记得我,我很感激。但此事是我和这野燕子的事,不能把你牵扯在内。你的这些药草我心领了,都给这野燕子先用吧。明日门开,你们不用参与帮忙。我会将野燕子托在背上,拼了老命,也要飞出去。”
小鱼儿急道:“您……还行吗?”老雕浑身毛羽竖起,忽然间豪气万丈:“我老雕纵横一世,怎会连这点自知之明都不知?他会绑解,待我休息一夜,精力尽复,托他一段,绝无可虑。那些人断断不会料到我们有备。我趁明日开门时蹿将出去,他们肯定猝不及防,赢面极大。”小鱼儿见他威风凛凛,不敢再多言,道:“那好吧,那我在外面等你们的好消息。”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冷笑道:“不用等啦!任你参天妙计,又如何能逃得过我的耳朵?”众人无不大惊,回头望去,却见那早已睡得跟死猪一样、怎么吵都不会醒的大白鹅,不知何时竟已站起。刚才那些计划,显已完全被他收入耳中。老雕怒吼一声,正要扑身而去,忽然大门洞开,好几人同时拿着网兜劈头盖脸全力砸下。那老雕伤痛未复,顿被扑倒在地,忽然奋起两爪,将阿燕和小鱼儿狠狠踹至泔水沟边,喝道:“快走!快逃!”
小鱼儿见情势危急,无暇细想,急忙将伤重的阿燕一把拽过,硬从泔水沟一钻。好在阿燕身形尚不太大,这一钻果然钻入沟底洞内,浑浊肮脏的沟水直呛。小鱼儿身手敏捷,行动奇速,不一会便从另一端蹿出水面,但阿燕毕竟伤重无备,早已晕了过去。
等阿燕醒过来的时候,竟然满眼阳光明媚,花香袅袅。放眼望去,四面碧水,中有小山,比之阴暗透着血腥气的厨房,简直是如仙境一般。他定了定神,忽一侧身,立刻便感到依然极痛,连头也一阵晕,显然自己并非在梦中。
这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正是那小鱼儿:“小老弟,你别乱动。你现在在鱼鹰岛,要先好好养伤,再做它想。”阿燕咬牙道:“那老雕……雕爷呢?”
小鱼儿慢慢道:“雕爷已经去了。翠鸟去看时,雕爷正在上路。他只留下一句话给你,说他虽一辈子为人骗被人害,但却还是祝愿你所遇到的,是真正的好人。”
阿燕完全呆了,几乎无法再调动一丝一毫的思索:昨夜还忽然意气风发、似乎老来益壮的那老雕,那脾气乖戾、骂人不择口的怒骂声和争吵声言犹在耳,难道就这么忽然就没了?他一辈子难道就只是为了痛苦而生,为了痛苦而没?
小鱼儿知他心头翻江倒海,也不打扰他,良久才道:“翠鸟妹妹还说,雕爷死时,知道你已脱离险境,很是高兴。你我其实也不用太为他难过。把自己过好,便是对他的最大安慰。”
又听一个声音道:“孩子,雕爷临死前已然看开了世情,你又何必执着。其实,我等皆固有一死,雕爷死前已无牵挂,这是喜丧啊,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阿燕转过头来,见一只大鱼鹰正慈爱地抚着自己的头,心下一阵难过,几乎掉下泪来:“是啊。雕爷一生快意恩仇,必不喜我等如此。我……确实当高兴起来才是。”
那老鱼鹰见他已缓过劲来,点了点头,道:“好孩子。你且先在鱼鹰岛好好养伤吧。你还有家要回,有事要做,但不管怎么样,都得先有身体才行。需要什么的,就和小鱼儿说罢。我这孩子,虽然没啥出息,但也还算忠厚笃实。他会照顾好你的。”说这一摇一摆走至水边,忽敛翅收身,潜入水中不见。
接下来许多天,阿燕都在这里边安心养伤。这里是一处无人关注的偏僻山野湖沼,四面湖汊水湾甚多,中间或沉或浮,有许多长满野草的小岛,鱼鹰岛便是其中之一。因为此岛即使枯水期也四面环水,毒蛇过来不易,兼且又有水道通往鹰场,遂成为曾被毒蛇威胁过的小鱼儿一家的青睐之地。小鱼儿比阿燕年纪稍大,性子直率中又有些腼腆,很快便与阿燕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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