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的绝世杰作《最后的晚餐》存于米兰的市中心一个规模较小的教堂里,那里成了全世界游客最重要的观光景点。
为什么是米兰,不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佛罗伦萨?因为达芬奇在30岁到48岁 (1482-1499) 这12 年生命盛年就在米兰,正是他创作的高峰期,这一时期被称作他生平的米兰时期。
达芬奇是人类五百年一遇的全才加天才,既是天下第一的画家,又是科学家、工程师、数学家,他在解剖学、飞行理论、流体力学等方面都极有造诣,还被称为古生物学、植物学和建筑学之父, 这还没完,人家所涉领域居然还包括雕塑、音乐、文学、地质、天文和制图学。 50岁时设计的跨越土耳其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桥梁,因当时的历史条件所限直到2006年才被土耳其政府决定兴建。
这种人在英文中有一个专门的用词叫Renaissance man (文艺复兴人)。能被称作文艺复兴人的古往今来全世界没几个,与达芬奇同时代的米开朗基罗可以算是一个,此人也是个斜杠人物,雕塑/ 绘画/建筑/诗歌,都是一等一的。虽然名称里有文艺复兴一词,但这种人指的并不一定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比如富兰克林也是,身兼作家、出版家、政治家、科学家、发明家和战士于一身。我想你一定好奇这样的天才长什么样,幸亏达芬奇有自画像,来一睹他的芳容吧:
达芬奇有自画像
那《最后的晚餐》为啥不存在最牛逼的米兰大教堂里呢?因为那里牛逼看点太多,会不能聚焦。你不觉得这样旷世的极品就应该单独供起来吗?
其实,历史有许多机遇和偶然。当年这个教堂附设的修道院住着许多修道师每天读经抄经。吃饭的大餐厅有一面空着的大墙,修道院院长觉得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找人在墙壁上画一张壁画,内容要与吃饭和圣经故事有关。很自然,就应该是最后的晚餐 (last Supper)了。结果院长请来了达芬奇,成就了这幅世界上了知名度最高的绘画之一,也是达芬奇一生最重要的伟大作品。
大家注意到没有,我在这里把晚餐的英文用了大写,因为这个圣经里的晚餐在英文里是特指的。大家对这个史上最著名的晚餐应该是耳熟能祥了 (怎么没有大画家画一下中国史上最著名的宴会-鸿门宴呢?)。两句话介绍就是:耶酥在被钉十字架之前和他的十二个门徒吃了最后一餐,当中有出卖他的犹大。此人用30块银币把耶稣出卖给了罗马士兵,跟祭司长约好的暗号就是:他亲吻的那个人就是耶稣。
因为这个家喻户晓的十三人晚餐发生在星期五,西方社会一直视十三和星期五为不吉利,甚至建筑物里不设十三楼。如果十三号正好是星期五,那就是黑色星期五。
天主教的仪式弥撒就来自于此,信众会被分一小块面包和一小杯红葡萄酒,象征着耶稣的肉体和血。仪式纪念主从天上来到人间,钉在十字架上,牺牲了肉体和血为人类赎罪。记得少时有同伴好奇,观看了小城里的宗教仪式后称那小杯红酒为小红水。
历史上许多画家以这一历史事件为主题,比如乔托画的犹大之吻。即使画这顿晚餐的,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有人画了耶稣把面饼递到犹大的面前,使众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犹大。不得不说,这两个"抓拍"的瞬间都非常关键,正是人物心理变化最戏剧化的瞬间。
乔托的《犹大之吻》
达芬奇是如何表现的呢?他的这幅画作如何在这个已被许多画家用过的题材上stand out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本虾要亲自去瞻仰这个每人一生都应该去一次的艺术殿堂了。
所去的地方叫圣玛利亚感恩教堂,也叫圣母感恩修道院,意大利文是Santa Maria delle Grazie (delle是"的"的意思)。
到这里看画需要提前两个月预约,我没有预约,只好去硬碰运气。排队要排四五个小时才能够进去,一般单人加入,机会还是有的,总有人取消预约的。可惜我晚了一步,在我前面的那个国人得到一张下午五点的票,我的票在晚上八点,不能有任何通触。为了不浪费时间,本人只好先回一小时外的酒店做作业 (online course的作业两天后到期,但次日回美的飞行会占去一天)。
晚饭后再次"赴宴",出了地铁站不知所向,问了几个当地人,由于语言不通,皆鸡同鸭讲。虽然可以用谷歌地图的,但手机快没电了,要省着点拍画呢。
终于逮住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士,就上前拿着地图说教堂名,对方和同行的几位姑娘皆面露难色。当我说出last Supper,几位马上高兴地说和我是同类。
原来他们不是当地人,而是开车四个多小时自奥地利来赴"最后的晚餐"的。于是一起步行到达。他们没票也没预约,不知是否能临时买到票,祝他们好运。
Check in 后本虾终于随一小群人登堂入室了,大概只有二十人。先是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大厅,所有门窗都被铝合金或玻璃罩住。然后要经过三道门,下一道门和前一道门不能同时打开,有点象药物生产部门的严格管理。
这真是一级保护啊!这也是必须的,这样一幅历经半个千年的作品,金贵着呐。它在历史上因为各种条件限制一直没有得到最理想的保存,还经历了多次战火的磨难,拿破仑的大炮轰击、二战时教堂被炸,不一而足。
1943年轰炸后
多亏意大利人把这面墙前后上下用好几层沙袋完全遮住,壁画才幸存了下来。1975年前后,被战火炸得几乎粉碎的壁画开始修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召集全球各领域的专家,比如壁画修复者、色彩学学者、化学家等协同攻关,把修复工作作为人类跨越2000年千禧年的一个最重要的任务。
现在本虾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随着人流进入庄严肃穆的主堂内。堂内恒温、恒湿、全封闭。放眼望去,哈利路亚!那面在防紫外线灯照射下的墙上正是那幅价值连城的壁画!
此画约10公尺×5公尺,和周围的堂内环境融合一体,用一种透视 (perspective) 的立体视角构成一种镜框的效果,被认为是运用数学比例最好的作品。整个构图两边和上下的比例都是对称的空间,显出一种稳定性。达芬奇并没有给耶稣罩上光圈,但观众可以一眼就知道正中央的那个人一定是耶稣,因为这个位置刚好是所有隐藏的透视线集中指向的焦点 (focus),这个中心焦点集中在或者说是消失在耶稣明亮的额头上。
作品运用了高超的明暗技法,用阴影消除了背景中应该会有的所有的细节, 使得所有分散注意力的因素都从场景中隐去了,一切都是为了服务于整体。
此时众人膜拜拍照不止 (不许用闪光灯),轻声啧啧称叹。只20分钟,就被馆员劝离了。十欧元的票价,单位时间的价格当为米兰乃至世界之最。
在逗留期间,本虾仔细欣赏了名画的角角落落,还看了堂内另外三面墙上的东西。其中正对着达芬奇杰作的南墙上有一幅大型湿壁画《耶稣受难》(The Crucifixion),作者是多纳多·孟托法诺 (Giovanni Donato da Montorfano),尺寸与《最后的晚餐》相当。
多纳多·孟托法诺的《耶稣受难》
旁边也有对此画的一个介绍,知道此画的创作为时三年。画作者并不有名,该画摆在这里又幸又不幸。幸的是能与达芬奇的伟大作品共室,分得众人的一瞥,应该是别的画家求之不得的殊荣;不幸的是,它简直就是用来衬托达芬奇的夺目光彩的。它的创作略早于《最后的晚餐》,大概修道院院长填了南墙后才请到高人填北墙的。
《最后的晚餐》也有一个介绍的牌子掛在侧墙上。从该介绍得知,达芬奇创作此画用了四年时光,算得上精益求精。他这次用了一种实验性的创新技术,这种"干法"技术使得达芬奇在创作过程中可以沉思和随意改动,但也使画作特别脆弱易损。
达芬奇就是这么任性,总是研究新方法,喜欢创新,这就会带来风险。风险最小的是油画或者是蛋彩画,就是常见的在画布上作的画,用料是鸡蛋颜料或者油。而一般的壁画是湿壁画 (fresco),用水和颜料来调和,必须在墙壁湿的时候作画,但不好改动。而这幅壁画,达芬奇独辟蹊径采用干法,做了一些实验性的颜料配方,然而这个配方并不完善,它的不稳定性会使画作随时间而剥落褪色。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的笔记里记录了这一缺憾,他同时代的艺术史家瓦斯安利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达芬奇就是达芬奇,他大牌到可以把这个最大的难题留给五百年来的一代代人,好象在问:你们要不要看?要的话,自己想办法吧!
刚才分析了这幅画的构图,现在来看看画中人物的处理。达芬奇这幅画之所以在同题材的画中鹤立鸡群,就是因为他不同于其他画家的处理,而是不合理地将耶稣和十二个门徒一字排开 (你见过大家聚餐时会这样吗?)。其他人的画作按照生活常理,安排十三个人围坐在桌子四周,甚至将叛徒犹大安排在餐桌的对面使其便于辨认。那些画其中有好几幅都存于佛罗伦萨 (不愧是文艺复兴发源地),比如圣阿波罗尼亚修道院餐厅、圣马可修道院、圣萨尔维修道院等。读者诸君想体验一下"黄山归来不看岳"的滋味,不妨去那几处探访下。
摄于堂内墙上
那达芬奇这种违反生活常理的处理有什么好处?他其实是采用了舞台化的角度,便于展示每人的表情,正是艺术高于生活的高明之处。他单挑 (single out) 了耶稣对门徒们说出"你们当中有人出卖了我"的一刹那,把这一最具戏剧性的瞬间 (the most dramatic moment) 象照相机一样定格下来,于是每个人的表情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骚动、震惊、愤怒、哀伤、激动、紧张、惊恐、痛苦、沮丧、猜疑、焦虑、否定、逃避、剖白。有人指天发誓,有人双手摊开,有人手指指胸,有人转头私语且两指指向耶稣。总之,每人神态、手势、眼神和行为都不一样,被刻画得精细入微,惟妙惟肖,你甚至可以从个性和性格辨认出来他们的角色,靠脸上的五官和手的动作进行解读,实在了不起。
这幅画里的十三人从左到右的排序是:巴多罗买 (Bartholomew)、小雅各 (亚勒腓之子 / James, son of Alphaeus)、安德烈 (Andrew)、叛徒犹大 (Judas Iscariot)、西门彼得 (伯多禄 / Simon Peter)、约翰 (若望、John)、耶稣 (Jesus)、多马 (多默 / Thomas)、大雅各 (西庇太之子 / James, son of Zebedee)、腓力 (Philip)、马太 (玛窦 /Matthew)、达太 (圣犹大 /Jude Thaddeus)、奋锐党的西门 (热诚者西满 / Simon the Zealot)。
整个画作构图非常特殊严谨,以耶稣为中心,将十二门徒分成左右各六的对称形式,而且又细分成四组,左右各两组,每三个门徒构成一组。下图是掛在堂内侧墙的一张图,很特别。
摄于堂内墙上
这幅名作的诸多细节引发了西方艺术家、学者各种各样的研究,都快单独成为一门学问了,有点象中国的红学。歌德认为理解这幅画的核心在于追问全部情节,它是人们激动和喜爱的动机。比如,有一位意大利音乐家居然发现,根据达芬奇从右往左的书写习惯,每个人物的手和面包的位置恰好就构成了安魂曲的旋律!还有一些惊人发现在此不一一赘述。
如果你熟悉《圣经》,
耶酥右边那个食指指天的人是多默,人称“多疑的多默”。他的态度总是“非见不信”,对耶稣复活一事也因复活当日恰巧不在而不信,“除非亲眼看见他手上的钉痕,用我的指头探入钉孔"。八天后,耶稣突现,让多默伸出指头到他的钉孔。
这个标志性动作被拉斐尔在他创作的名画《雅典学院》(School of Athens) 里用到了。此画的草图在本虾前文中曾提到,存于米兰城外的博罗梅奥学院,正图存于罗马梵蒂冈博物馆。画的正中心是古希腊时期两位泰斗级人物柏拉图 (Plato) 和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他们带领着一众哲学家,一时群星灿烂。
拉斐尔的《雅典学院》
拉斐尔为了表达对前辈达芬奇的极高敬意,不但采用了达芬奇的形象作为柏拉图的原型,而且设计的食指向天的动作就来自于《最后的晚餐》中的多默。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
耶稣的右手边第一位是他的最重要的门徒约翰,他身体微倾,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圣经中的约翰福音将他写得既善且美,画中的形象也有点女性味道,《达芬奇密码》的作者认为约翰是基督的秘密结发妻子。
接下来右边有一个人头自后面伸过来,是一位有胡子的持刀长者。此人就是彼得,曾是渔夫,跟随耶稣后,被耶稣委以掌管天国钥匙的重任。上篇虾文曾提到,彼得死前要求倒钉十字架,他觉得正钉是属于耶稣的姿势,自己不配。因为掌管天国钥匙这一教会在人世间最重要的角色,他被认为是第一任教皇,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就是纪念彼得的。
彼得的下面那个身体后倾的人是犹大,达芬奇把他放在一个正常的用餐位置上和众人混在一起不加区分,其实是非常高超的艺术手段。真正的高手是通过人物形象的刻画来区分犹大这个叛徒和其他门徒的,他怎么屑于象其他画家那样将犹大分坐一处或单独入画,还把他画得很不显眼或背对着人呢?那样太不自信了,二流画家是不知道怎么处理犹大的表情和动作姿态的,他的目光应该是邪恶的吗?伪装的吗?应该正襟危坐吗?
心中有鬼的犹大在耶稣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所做的本能反应最真实微妙,我们来看看达芬奇是怎样表现的。此时犹大的表情有一点惊讶和不安,这倒不是装的,因为耶稣明察秋毫、料事如神 (本来就是神嘛) 的预知能力还是吓到了他。犹大是个城府心机很深的人,他的脸在阴影下略显平静 (故作镇定),可是他的手还是暴露了他,也是唯一泄密的地方,这就是达芬奇的不凡之处,他故意不在脸上作文章。你仔细看犹大的手,右手抓着钱袋 (就是30块银币的脏钱吗?),靠在桌子上,身体后仰 (这是全场唯一的体位,不这样稳不住呀)。他的左手微微张开,手肘还碰倒了盐瓶。
顺便八卦一下犹大的脸。当年达芬奇创作此画用了四年时间,据说修道院院长失去耐心,频频催促,抱怨他拖延时间。而达芬奇正苦苦寻思一张阴险毒辣的脸作犹大的原型,就灵机一动,把院长的头作为模型了。太好笑了。
这幅画还有一个高超之处,就是耶稣的表情。在这生死关头、性命攸关之时,耶稣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头微低,心如止水,为什么这样处理?因为他用不着试探、抱怨、质问或者是期期艾艾,如果那样就不是耶稣了。他有的是勇毅、宽恕和去意已坚。他摊开双手在桌上,头部和双手形成一个正三角形,这是稳定、不动摇、永恒的造型,这种造型成为美学上的一个典范,阿门!
至此,本此米兰的一日行,见识了欧洲文艺复兴的三杰之二,还缺拉斐尔。将来疫情过后应还会有机会来意,一定要到离米兰不远的文艺复兴起源地佛罗伦撒,以完成这个bucket list。
2020.5.26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