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麦迪早晨接班的时候,夜班的护士向她倒了一腔的苦水,然后如释重负地说句:“现在她是你的了。”
交班后麦迪开始查房,当她推着血压测量仪走到404病房门口时,原来额头上两条舒展的眉毛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房间里的那个病人就是夜班护士的一腔的苦水。这是个棘手的病人,每天早晨给她发药时,那些密封在一个个小塑料包装里的药片拎起来就像一长条的老式电影胶片。像她这样一身毛病的病人在这里司空见惯,只不过扣在她脑袋上的病名多了一个,老年痴呆。麦迪工作的这个内科病房有许多老年患者,老年痴呆的病人她见多了。问题是这个病人是那种折磨人型的,脾气暴躁,性情乖戾,不配合护理,每次哄她吃药吃饭都要绞尽脑汁,有时麦迪觉得她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了,恨不得把勺子摔在她脸上。这个病人有时莫名地狂躁起来,摔东西打人,他们只好用束身带把她绑在床上,以免她从床上爬起来摔倒了。于是她发出的那种野兽般的呻吟和嚎叫便回荡在整个病区,刺激着人的头皮发麻,只能靠注射镇静剂才能终止那叫声。
麦迪走进病房,一股子屎尿的臊臭气扑面而来。病床上一个瘦削的老妇人躺在那里,身下的尿布已被撕开,黄浊的屎尿溢在床单上。她正用枯树枝般的手臂使劲摇晃着床边的铁护栏,像一只愤怒的猩猩对着她吼叫着。在一头零乱的白发下,与她对视着的那双眼睛像两个深陷的脏水坑,黯淡无光。麦迪还记得小时候奶奶把她搂在怀里说:妞妞的眼睛多亮多纯啊,以后你长大了,眼睛慢慢就变浑了,等你老了,你的眼睛就和我现在一样浑浊了。现在床上这个老妇人脸上的皱纹和黑斑比记忆中她奶奶脸上的还多。麦迪的目光从这张旧牛皮纸般粗糙皱巴的面孔移到床头柜上摆放着的一个精致的相框上,相框里面的那个女人年轻靓丽,衣着光鲜,拥舞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那张精致的面孔和转身回眸一笑的瞬间一起被定格下来装在现在的相框里。麦迪忽然觉得心生凉意,那一刻,她仿佛洞悉了生活的残酷,从相框里的女人到床上的女人。
查房结束后,麦迪戴上口罩和胶皮手套跟护工小张一起给老妇人做护理。擦身子的时候,麦迪注意到她屁股下面的皮肤红肿了,整天这样躺在床上,自然会发生褥疮。刚入院时,她是可以独立行走的,虽然步态不稳,现在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了,床上吃床上拉。在他们试图给她套上尿不湿的时候,她死抓着床栏杆,僵硬着身子,一点不配合。小张撇嘴说,这老太婆就喜欢男的,上次握着那个年轻男护士的手,两眼发亮,久久不肯撒手,整一个“花痴老太”。花痴老太已经成为大家对她的称呼了。
麦迪把换下来的脏尿布扔进垃圾桶里,她犹豫着是否要把床头花瓶里凋谢的鲜花也一起扔掉,那些褪去颜色的花瓣一片片耷拉着,像床上的老妇人一样枯萎衰败。麦迪还记得两个星期前花痴老太的家人把花儿带来的时候,它们是那样的鲜艳夺目,惹人喜爱。
那时候的花痴老太被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的迎合着家人的探望。她的几个儿女个个身着名牌,拎着一大篮子五颜六色的漂亮水果,不知他们想没想过他们牙口不好的老妈还是否能够享用这些硬东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跑到护士站询问病情,好像多么关心他们老妈的健康状况。他们围坐在床边,谈笑风生,可没人动手给老妈翻翻身,揉揉背,当护士换尿布的时候,没人上前帮把手,反而避之不及。他们留下好看的鲜花和一堆甜言蜜语就走了。他们的老妈一直傻笑着,可是她却不认识他们了,把他们的名字张冠李戴。这也难怪她,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她有时不断自言自语地说着一种难懂的方言,医生说痴呆的患者有时只记得最儿时的母语了。她不断念叨的话就是她的丈夫,也许以前她对她的男人是那样的深情和依赖。据说她的丈夫还健在,不过从来没有来看过她。看得出她曾经是个有福的女人,过着富裕的生活,习惯被人宠爱,现在却困在痴呆的头脑中,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现在医学的水平还没法治愈老年痴呆,所以她只能像花瓶里的鲜花一样一天天地枯萎下去,直到她的躯体像她的大脑一样丧失了功能,然后被死神扔进火葬场的焚尸炉里。做护士七八年了,麦迪看多了这样的患者和同样的结局。生活不是电影和小说,在编导的笔下总有奇迹发生。然而在麦迪却看到了发生在花痴老太身上的奇迹。
创造奇迹的是一个神秘的男人。他总是在上午固定的时间来,晚饭后在固定的时间离开。麦迪记得他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走进病房的,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后来麦迪才知道那是塑料做的假花。看年纪那个男人大约六十多岁,身材高大,衣着朴素干净,一头白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举止谦和,脸上总挂着和蔼的微笑,可是不爱言语,总是静悄悄地来,默默地走,颇为神秘。他对花痴老太悉心照料,耐心地把饭一口口地喂进她嘴里,帮护工翻身擦洗换尿布,给她洗脸梳头。有一天麦迪查房时候看到这样的情景:花痴老太穿戴整齐地坐床边的沙发里,那个白发老头坐在她的身旁,她握着他的手,眼睛微闭,神态安祥,床头的花瓶中插着的那束颜色鲜艳的塑料鲜花,仿佛正盛开着,录音机里飘出旋律轻柔的爵士音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淡淡的香水味。麦迪怔怔地站在那里,有些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是的,花痴老太在那个白发老头的手里变成了一头温顺的绵羊,不再听到她野兽般的嚎叫。麦迪觉得他就是床头柜上相框里跳舞的男人。她们几个护士一直猜想这个白发老头的身份,她们认定他就是花痴老太的丈夫,除了亲老公谁会这般体贴用心呢。她们不禁感叹花痴老太的福气,这么令人讨厌的女人却摊上这么好的老公。这让至今单身的麦迪心里酸溜溜的。唉,这世上的事让你觉得老天总是厚此薄彼,待人不公。
有目共睹,自从白发老头来了以后,花痴老太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显著地变好了。她的脸上开始有了光泽,下床走路了,后来可以在别人的监护下自己去上厕所,只需晚上睡觉前套上尿布,以防万一。她的短期记忆力和认知能力也开始恢复,以至于她的主治医生不无得意地吹嘘他的治疗效果。有段时间不知何故白发老头没来,花痴老太就又变成坏脾气的老刁婆了,弄得护士们都祈祷他的出现。后来白发老头终于来了,说他感冒了。于是花痴老太在他手里又神奇般地变回那头温顺的小绵羊,大家才松了一口气。看着白发老头搀扶着花痴老太在病房走廓里散步,陪她一起看电视听音乐,她紧紧地依偎着他,眼露柔情,一口一个“亲爱的”叫着,麦迪明白了:白发老头才是拯救她的灵丹妙药。
花开花败。麦迪见证了奇迹的发生,也见证了奇迹的破灭。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一个拄着手杖的秃顶胖老头走进病房,自称是花痴老太的丈夫。在大家惊讶的眼神中,他解释说前段时间他住院做手术了,不能来照料他的老婆,那个白发老头是他从一家中介服务公司雇来专门来护理他老婆的。于是胖老头代替了白发老头,那床头花瓶里的塑料花被撤下了换上了真正的鲜花,再也听不到轻柔的爵士乐,也闻不到那种淡淡的香水味了。
一天晚饭时,正在发药的麦迪听见从404房间传出的争吵声,伴随着花痴老太特有的尖锐的吼叫声,摔东西的声音。然后她看见胖老头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脸的怒气和沮丧,用毛巾擦着被泼了一身的汤水。再以后的日子,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回放,已经拄着拐杖在走廊里独自行走的花痴老太慢慢地退回到那个整天躺在床上,坏脾气的老太婆了。主治医生不再吹噓他的医术如何高超了。护士们在背后偷偷议论,可没人愿意告诉胖老头,他雇的那个白发老头可比他这个真老公强多了。人们其实不愿意听大实话。
日子像桌子上的台历被一页页地撕下去,对于上班族的麦迪而言,没什么精彩之处。一天麦迪接到在小城住的父母打来的电话,说他们要一起来省城看望她。这个电话令她心里发毛,她知道父母来的原因,他们一直在担心催促她的婚事,在他们眼里她已经是个大龄剩女了,可她至今还是形单影孤。她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想让父母伤心失望。她冥思苦想,最后她想到了胖老头。
在父母走后的第二天,麦迪上班了。要好的同事关切地问她怎么样?她笑着说一切都好了。胖老头给了她一张那家中介服务公司的名片,她打电话过去。于是在她父母来到的那天,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捧着一束鲜花出现在她家里,他和他们一起共进了晚餐,席间有说有笑。她的父母对她的这个“男朋友”非常的满意,临走那天还塞给她一万元现金,并许诺说,如果她明年能结婚,他们愿出买房的首付款。一想到,自损八百,杀敌一万,她的嘴角就笑得合不上了。明年,再说明年的事吧。
不过这一天也发生了一件衰事,就是花痴老太死在她班上。晚饭时,胖老头出去上厕所,回来发现花痴老太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死了。验尸结果:气管被食物卡住,噎死的。不过她的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包括她自己。人去屋空。医院的清洁员在打扫房间时发现了一束被扔在壁柜里的塑料鲜花,于是问麦迪怎样处理?麦迪突然想到她的钱包里还装着那张胖老头给她的名片:塑料花公司 代办一切中介雇佣服务,包您满意。“真花,假花,哪个更好些呢?”麦迪自然自语地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