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之行的终点是一个叫赵湖的小村,就在南阳市附近。此前我搭乘了火车、出租车、长途客车、三轮摩托等数种交通工具。我发现自己那部walkman随身听不知何时丢了,也可能是被人偷了。这是我到赵湖村后第一件令人不快的事。
我掏出自己那部直板Nokia,给单身母亲连接发了几好条短信。
她只给我回了一条:
“注意安全。我知道了。”
这可算作第二件不快。
这村小而偏远,就在国道边上。 村里有一个猴场,门口立着白漆的木牌,“南阳市野生猕猴养殖基地”。我们预实验用的猴子即养于此处。这猴场的存在暧昧不明,兼具私有公有合法非法多重性质。
在村里过了一段时日,我才弄清楚这猴场真正主人其实是一个姓赵的男人,他曾醉醺醺地把他的经营执照亮给我看:白纸黑字,巍碑体的“赵”,底下缀着南阳市局领导的章印和签名。
这位赵场长还把村内的一泊小湖占为己有,用猴粪和雷管把它开发成一个养鱼池。事实上这村所有的男人都姓赵,我猜赵湖村的名字就这么来的。
就我观察,这猴场其实是二三十个监牢般的猴圈集合。每个小圈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泥土地面,三面砖墙,一面铁栅栏向外。栅栏上嵌个小铁门,平时上锁,开了人就可以猫腰钻进去,给里面的猴子喂食、打针、或套上麻袋拎出去。小屋里还放了两个小铁盆,一个漏水,用来装猴食;一个还没漏,用来盛猴子喝的水。
负责猴子们吃喝拉撒的是一年轻小伙,叫小张,一头流行于八十年代末的细碎卷发。小张跟我年纪差不多,来自附近的村镇。他一边在猴场打工,一边复习备考南阳城某个兽医专科学校。小张听说我是研究生,就总跟我打听城市里还有大学校园的生活。
大概是因为总琢磨考取兽医专业,小张照顾猴子就心不在焉。比如说猴子喝的水——按赵场长的意思——应该每天一换。可小张经常忘换。后来因为忘得太多,小张就干脆将铁盆挪到栅栏外接雨水,猴子就只能把脑袋瓜从铁栅栏里伸出来喝。模样虽然不好看,但总算是有水喝,小张和猴子们也都省心了。只一样不好:若赶上久旱无雨,铁盆就会生出一层黄恹恹的东西。我也说不清那是锈还是菌斑。这时猴子就会呆呆地望着它的铁盆,要么伸出猴爪去抓一抓那黄东西,放嘴里舔一舔;要么干脆怪叫一声,缩回墙角的阴影里抓身上的虱子,活像一群屈打成招的囚犯。
猴子吃的食料,也由小张负责配制。那是一种面粉、玉米粉、土豆还有鸡蛋的混合物。其具体配制的过程,我亲眼见识过,跟盖房子时候用沙子去搅拌水泥差不多。在某个秋日晴好的午后,小张会在猴场当院摆上一个黑塑料大盆,再拎来两袋面粉,匀匀地倒进盆里,太阳底下暖暖地晒着。我问小张,为啥要晒。小张说这面粉买的都是便宜货,里面混了不少耗子屎,不是潮就是霉,太阳底下好好晒晒,消毒。
我承认,我这研究生白读了。我压根儿不知道太阳光还能给面粉消毒。我当时对满口河南腔的小张心服口服。这小子更有神奇之处。他会使一柄两三斤沉的大菜刀,削掉一堆土豆的皮,然后把土豆剁成小块,丢进一个大坛子,用棒槌狠劲捣,直到捣成泥为止。赶上心情不好或是偷懒,小张便省掉削皮这一步,连带土豆泥也没捣透。我挺能理解他省掉削皮这一步,因为我曾经帮他削过。我累得手筋都要断了,才用那柄大刀削了三个土豆。一方面是我刀功不好,一方面是那大刀根本就是来剁猪排骨的,上面还有血槽呢。拿这玩意儿来削鸡蛋大小的野土豆,不把手指头削掉就算走运了。
小张的眼睛很细,跟没长开似的,嘿嘿一笑就没了;再配上一脑袋瓜流行于八十年代末的卷发,活脱脱一农村堕落青年。他捣完土豆泥,面粉也被太阳消毒差不多了,再赶赶乱哄哄的苍蝇,就开始下玉米粉了。谢天谢地,玉米已经呈粉状,不用我俩再捣再磨。赵场长还吩咐:面粉和玉米粉必须得和均匀了。
怎么个和均匀法?无他,耐心而以。半斤玉米粉,浇两瓢水,和一大铁锹土豆泥,然后就使出吃奶力气去搅。否则等玉米粉面粉粘糊成疙瘩,就再也和不开了。
这纯粹是一耐心加良心活儿。只要小张这边和食偷一下懒,猴子们就得拉个把星期肚子。很不幸,小张对猴子没什么良心,他满脑子都是南阳城的兽医专科学校,和食料的时候总溜号偷懒。所以我刚去猴场那会儿猴子们总是上吐下泻,根本没法用来做我们老大设计的预实验。
我们赵场长更是一名奇男子。据村民私下谈论,他光在一小村就有两个爹,一个生物学意义的亲爹,一个社会学层面的养父。而娘就只一个,无论生物学还是社会学。可以想象,他这些复杂不清的身世给了人们多少灵感,让赵姓村民们在秋阳底下聊天时妙语连珠。可赵场长却顾不上这些。这个中年男人未曾婚娶,孑然一身,整天喝的醉醺醺,骑着越野摩托在国道上窜来窜去。他喜欢穿一件灰黑色西服,敞开怀,在国道上轰隆隆迎风一跑,就像大张了翅膀的乌鸦。论其景光,在这小村委实了得。
可即使这般威风的赵场长却也拿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小张没招。赵场长反过来吩咐我多帮忙看着点小张。赵场长用冒着酒气的河南农村话讲出了他的逻辑:小张要考南阳市的专科学校,我是正儿八经的研究生,人医的研究生,我肯定比他大,肯定能管住他。就因为这么个逻辑,小张蹲下来一给猴子和食料,我就得站旁边监工,连带着挥起那柄带血槽的大刀削土豆皮。
食料总算搅和完了。小张把铁锹往地下一撇,就开始抽烟。他抽的是白鹭牌香烟,我从来没见过。据他介绍,这烟在河南十分流行。我也要了一支来抽。烟盒上面是一支展翅高飞的白鹭。我坐在初秋的阳光下摆弄半天,忍不住问:
“所以你们河南产白鹭?”
小张恶狠狠地骂道:“产个鸡娃子毬!”
我只好继续抽白鹭牌香烟。
院子中间是刚刚和好的食料,周围则是一排排的猴圈。猴子们要么蹲在各自角落发呆,要么伸出小猴爪攥住铁栅栏,眼珠叽里咕噜地扫来扫去,不知道是窥探未来一个星期的食料,还是另外两个灵长类从鼻孔里冒出烟雾。
我和小张半通不通地聊着天。我始终认为我那点东北口音全国都能听得懂。所以聊天不畅还怪小张的河南腔。他不厌其烦地跟我讲着他的复习计划。他说他最恨“鸡娃子毬的傻B英语”。 他实在搞不懂一个南阳市的烂学校,兽医专科,考英语用来“日他娘个毬的毬”。
我和小张胡扯一阵,猴子们怪叫几声,日头也就渐渐地斜了。你甚至能看到小屋铁栅栏的影子在一点点伸长,在猴子们红扑扑的毛脸上,在空空如也的小铁盆里。可塑料大黑盆里的食料还没干透,变成了一堆暧昧不清的糊状物。可小张已没了耐心。依照他的逻辑,反正猴子吃肚里也得再拉出来,是干是糊又有啥区别?
掷地有声的逻辑。我虽是个研究生,也无从辩驳,只好随了他。这小子当下拎了水桶,把大盆里的食料一点点往猴子们的小饭盆里倒腾。猴子们先是狐疑地看了看这一盆粘糊糊的东西,最终还是忍不住新鲜土豆味道的蛊惑,弯了腰,撅起屁股上的两个肉垫,小脑瓜探进铁盆里去吃。小张叼着烟,就这样一桶一桶的往外倒腾,眼看大盆里的食料要没了,他却突然叫道:
“完毬了,鸡蛋忘下哩!”
原来这鸡蛋也是猴子食料的重要组成部分,应该在和土豆泥的时候往里加。我正不知该如何补救,却见小张撇掉烟头,从储藏面粉玉米粉的小阁楼里搬出几盒白皮鸡蛋。数一数,总共四十八个。我们当时一共有二十二个猴圈。他就只好往每个圈里再弯腰钻一次。猴子正吃的专心,小张却伸脚把它们踢开,每屋铁盆里打俩鸡蛋,用棍子再搅和几下,竟算亡羊补牢把鸡蛋加了。猴子们就只好呆呆地看着那一铁盆的乱糟糟,茫然不知所措。还剩下四个白皮鸡蛋,我和小张一人两个分了。他烧白水煮熟了蘸酱油干噎,我就留着煮方便面再往里下。我告诉他,在大学里都这么吃鸡蛋。这哥儿们眨了眨小眼睛,半信半疑。
时间一久,赵场长抱怨小张,村里耍猴的人又抱怨赵场长。这些以耍猴为生的赵姓男人常年走南闯北,一路山高水长,所依所凭者无他,就是那只朝夕相处脖上拴了铁链的猴子。
耍猴人问赵场长:
“恁家的猴子骨头咋都恁软呢?是不是你们和饲料的那个鸡娃子吐唾沫了?”
须知他们耍的猴都来自这猴场,或租或买。它们经过训练会做出各种各样供人取笑的动作,比如说突然跳起来腾空给耍猴人一个嘴巴,比如说用打火机给耍猴人点烟。依照耍猴人的抱怨,猴子搭档表现不佳,“骨头发软”——我至今没搞明白所谓猴子骨头发软具体意味什么——很可能就是饲养员小张往食料里吐了口水所致。
我毕竟是医学院的研究生,我还跟小张一起和过食料。我承认这小子对猴子谈不上有多关爱,但绝不苟同他的口水会有这种可怕效力。我以前在省城念书曾为赚几百块补助给实验室配过鼠料,用的也都是面粉玉米粉,但没有土豆泥。我们配方里还有一样关键的添加剂,就是鱼骨粉,就怕笼养的老鼠缺钙爬不动。从进化论角度来说,我觉着老鼠和猴子都是哺乳动物,骨骼成分应该差不多,所以就建议赵场长买些鱼骨粉给猴子吃。
醉醺醺的赵场长瞪起了眼睛。我费尽唇舌,跟他解释鱼骨粉是鱼骨头鱼刺磨成的粉,富含各种金属盐分,可以用来增强骨质。赵场长听明白后不禁哑然失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领到了国道边上的养鱼池,也是过去赵湖村的那一小泊湖,如今这已是一片臭的发僵的死水。
赵场长说:
“不就是鱼骨头麽?我这里全是鱼。把鱼捞出来炖了,剩下骨头再喂猴子,不就得了?”
所以在赵场长喝过二斤黄酒的构想中,猴场的猴子们和池里的鱼们之间将形成一条循环往复的食物链:猴子们拉出屎,倒进池子里给鱼吃;鱼被吃剩下的骨头渣子,再喂给猴子。这主意听起来,倒有点像当年达芬奇构思过的永动机。
然而,这美妙构想只实现一半。具体讲就是小张给猴子准备的食料里从来没出现过半根鱼骨头,但他却得隔三差五把猴子们拉的屎收集起来倒进鱼池。他对这项工作厌恶透顶,经常对我抱怨。但小张却没想到他多出捡猴粪这项工作其实跟我是一个医学研究生有着某种关联。我替小张可怜,更替缺钙骨头发软的猴子可怜。至于赵场长呢,他却依旧谈笑风生,骑着他的越野摩托,黄酒里来,黄酒里去。偶尔,常年在外的耍猴人回村里歇脚,赵场长还从鱼池里捞了鱼,请他们来场里吃鱼锅呢。